唐代鞏縣窯黃釉風爐及鍑。葉辰亮攝于上海曆史博物館《江南生活美學展》
平和内斂的力量
在幾大類文體中,中國古代文學以詩歌為大宗,詩歌又以抒情為主流。抒情可以很激動很強烈,例如李白(701-762)往往是如此,其《将進酒》中有名句道:
主人何為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将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本來是客人,這時主動提出為主人買單,而且可以如此不計成本,孤注一擲。何等豪放,何等痛快!李白的父親是做國際貿易的,作為富二代,他可以如此任性。
李白的送别之作亦複情緒激越,其《宣州謝脁樓餞别校書叔雲》末四句雲: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
明朝散發弄扁舟!
古人留長發,一般情況下都梳理整齊,束縛起來;披頭散發往往表明情緒已經失控——此刻因送别而很不稱意,明天我就不好好過日子了!
李白的同齡人王維(701-761)也長于抒情,但他好像從來不大激動,寫詩抒情也不強烈。為行将遠行的友人送别時,勸人多幹幾杯,他也隻是說: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詩的題目是“送元二使安西”,唐代的安西都護府在今新疆庫車附近,路途遙遠,再見不易,而王維的詩句卻顯得如此“氣度從容”(清·朱自荊《增訂唐詩摘抄》卷四),平和而内斂,真摯動人,千古傳誦。
一般來說青年時代容易激動,老了以後則漸趨平和,但有的人一把年紀仍然容易激動,李白就是如此;也有年紀輕輕而情緒内斂的,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雲: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的故家在蒲州(今山西永濟,在華山之東),而現在他獨自一人在首都長安打拼,這時詩人還非常年輕,他的情緒已如此持重平和。此詩亦複千古傳誦。
平和内斂的抒情,自有其動人的力量,而且往往更耐讀。寫詩時如果過于激動,弄不好容易使作品近于叫喊,反而讓詩美受損。
以叙事為抒情
一般來說,詩歌的内容以抒情為大宗,抒情可以直接進行,李白的許多詩就是如此,“憂來其如何?凄怆摧心肝!”(《古朗月行》)“君看石芒砀,掩淚悲千古!”(《丁都護歌》)“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長相思》)其他詩人作品中直接抒情的句子亦複不勝枚舉。
另外也可以用叙事來抒情,看似叙事,而感情即在其中,也可以把叙事和抒情結合在一起來說話,試略舉數例來看——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曉》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
——李白《玉階怨》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晖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溫庭筠《夢江南》
竹裡風生月上門。
理秦筝,對雲屏。
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
含恨含嬌獨自語:
“今夜月,太遲生!”
——和凝《江城子》
孟浩然的愛花惜花之情,在簡短的叙事中表達無遺,且大有味道。李白《玉階怨》詩句中無一字言怨,其幽怨之意見于言外;他在标題中點出了“怨”字,正可以與詩中的叙事互補。兩首詞中或點出“腸斷”,或标明“含恨含嬌”,也都足以與詞中的叙事互相生發——早期的詞隻标出詞牌名,沒有根據内容而來的題目,于是那些表達感情的字眼隻好在正文中挺身而出了。
直接的抒情、以叙事為抒情以及二者的結合,這三種路徑都足以達成抒情的目的,比較起來,孟浩然《春曉》、李白《玉階怨》這樣的作品,一味叙事而情緻全出的辦法最為含蓄高明,所以也就傳誦極廣。
作者:顧 農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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