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蘆溪縣梁家譚鄉紅岩排村,就像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一般,與世隔絕。
27歲的梁孝蘭就來自這個偏遠的山寨,放牛、喂豬、種地構成了她全部的童年生活。
小時候,“貧窮”是她對于老家最深刻的印象。
梁孝蘭說,自己到7歲,才有了人生中的第一雙鞋。“就是一雙草鞋,還是我自己打的。”
當時,梁孝蘭用山上的青麻和稻草打了一雙。除了花去兩、三天的功夫,幾乎沒什麼成本。
成年後,梁孝蘭去過國内最知名的鞋産業帶莆田打工,日子漸漸好轉。留着寨子裡的年輕人也逐漸脫下草鞋,換上更好的鞋子。
讓梁孝蘭沒想到的是,連村裡人都不再穿的那種土得掉渣的草鞋,如今居然能在網上賣出好價錢。半年前,他在淘寶上開了家小店,每個月能給她帶來五六萬元的收入。
除了自己賺錢,寨子裡的100多位苗族留守老人也由此增收。其中,年紀最大的已經81歲。她們為梁孝蘭打草鞋,她們是她的供貨商。
抽不到的小皮鞋
7歲的梁孝蘭坐在門口,給自己打了一雙草鞋。她迫不及待地把鞋子套在腳上,往田埂上跑了兩圈,結果“腳上被吸血蟲叮住,吓哭了”。
梁孝蘭家裡四姐妹。小的時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買一雙鞋子,四姐妹得輪流穿,沒輪到的時候就穿破鞋子,或者“自己打草鞋穿”。
因此,每到村子裡分發“外面”捐贈的衣服和鞋子時,梁孝蘭總是格外高興。
村裡三五成群的孩子,奔走相告,他們最期待的“遊戲”就要開始了。
捐贈的衣服通過抽簽決定選擇的先後順序,寨子裡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會把樹枝掰成長短不一的小棍子,誰家抽到的小棍子長,誰就能優先去挑選衣服。
優先選擇不僅意味着你能選到新的衣服,更關鍵的是,選到合身衣服的機會就會更大,留到後面的多半是不合身的,大的大,小的小,“反正也穿,總比自己家裡的新。”
梁孝蘭家手氣素來不好,一般抽不到長棍子,選不到合身的衣服,父母就會挑一些大的,能穿得久一點。
捐贈的鞋子并不多,隻要有,就會成為孩子們争奪的焦點。梁孝蘭至今還記得那雙粉紅色的小皮鞋,“第一眼就看上了,很多女孩子都想要。”
那天,梁孝蘭抽的棍子不算長,但排在她前頭的都是男孩,“覺得他們肯定不會選女孩子的鞋子,我是勢在必得。”
結果,排在她前一位的男孩卻拿走了那雙皮鞋。梁孝蘭沖過去搶,大人攔着,兩人還打了起來。她第一次對一件物品表現出了如此強的欲望,以至于落選後的很多年裡,她始終排斥着粉紅的鞋子。
後來她才知道,從自己手裡“搶走”皮鞋的男孩家裡有一個剛剛會走路的妹妹,“可能得十幾年後才穿得上。”
走,去莆田打工日子漸漸好轉,寨子裡的年輕人逐漸脫下草鞋,換上更好的鞋子,走出閉塞的山村,遠走他鄉。邁過20歲的坎兒,梁孝蘭帶着妹妹外出打工,她們輾轉到了福建莆田。
梁孝蘭進了一座大型的出口代工廠,做領料和配貨,月薪4000元。
莆田是個貨源地,各種檔次的鞋都能找到最優的貨源。那個時候,很多朋友正在淘寶上創業。
在莆田的3年,梁孝蘭腳下的鞋子,從一雙仿斯凱奇的運動鞋換到了雙馳、莫蕾寇蕾、吉普森、走索這樣的莆田品牌。
她看着這個靠山寨起家的國産鞋品牌從最初的街頭門店,逐漸搬上網,通過互聯網做成擁有衆多粉絲的自主品牌。
這是一個鞋子的王國,卻找不到一雙草鞋。
她想到了寨子裡的那些從不出遠門的奶奶,大姐,阿姨。
“她們用山上砍的青麻,就能打草鞋。動作麻利的老人,甚至兩三個小時就能打出一雙。這種鞋子,透氣,不容易出腳汗。一雙草鞋能頂一、兩個夏天。”
81歲的打鞋工
今年春節回寨子,梁孝蘭遇到了81歲高齡的熊奶奶。
多年前,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在一次意外中早早離世,留下一個孫子由老兩口拉扯大,兩年前,熊奶奶的老伴也走了。一老一小平時靠着補助生活,這次回去,梁孝蘭突然發現老奶奶又開始重新打草鞋了。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孫子長大要娶媳婦,老奶奶想提早準備一些彩禮,隻有打草鞋去集鎮上賣還能換幾個錢。
“其實根本賣不出去,一是款式老土,二是本地人自己都會打草鞋,山上砍些野生的青麻自己就能打,沒人願意花錢去買。”
梁孝蘭告訴熊奶奶,集鎮上不行,得去更大的市場,她要了十幾雙草鞋,挂到了自己的淘寶貨架上。一個廣東的客戶很快買走了一雙,用來裝飾自己的客廳牆面,剩下的則被一家劇團打包買走。
熊奶奶問她,這個叫淘寶的集鎮在哪裡,她要叫上寨子裡的老姐妹去趕集,去賣草鞋。這讓梁孝蘭哭笑不得,她拿出手機講了半天,熊奶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拉着她的手讓她趕緊給淘寶市場打電話,她們要去趕集。
像熊奶奶這樣,從來不知淘寶的老人,在寨子裡有上百位,但她們都有一門打草鞋的傳統手藝,成了梁孝蘭長期而穩定的供應商。
她們分布在同一個村寨的不同小組,星星點點地散落在湘西大山的深處,每隔幾天,梁孝蘭就會騎上三輪摩托,從這100多個年均六七十歲的老人家手中,收購手工編織的草鞋。
她開出的收購價從17到31元不等,平均一個月能為老人們帶去一千多塊錢的收入,如果是手腳快的,則能達到兩千多元,“基本都是純收入,以前她們全靠務農,是沒有一分錢收入的。”
脫掉的草鞋又穿回來了
寨子裡的老奶奶們常常會拉着她問,究竟是什麼人在買這些草鞋,他們買回去做什麼,外面不是應該有更好的鞋子才對嗎?
梁孝蘭會給他們看看淘寶賣家們發回來的圖片,有挂在牆上和油畫搭配在一起做裝飾品的,也有舞者穿在腳上演繹現代舞的,也有用來拍電視劇的。
“有一個環保主義者,說穿這個能遠離塑料皮革,就給自己和父親都買了一雙。”梁孝蘭告訴村裡的老人。
“是不是說明,大家都喜歡我們打的草鞋?”熊奶奶問。
“對,還有香港和台灣的人來買過呢。”梁孝蘭說,雖然老人家多半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在哪裡,“但她聽了還是笑得很開心。”
讓老手藝延續生命,讓留守老人的價值再一次得以體現,這是梁孝蘭自認為做得最好的地方。現在,她和母親一起,正在一個新的寨子對老人家們進行培訓,“她們都擁有非常紮實的基本功,我們需要讓她們熟悉那些符合市場需求的草鞋款式。”
雖然做淘寶不過半年,是一個典型的淘寶新商家,但是梁孝蘭已經能夠通過交易情況對商品進行優化,“過去半年一個月最好的銷售額在五六萬元左右,争取這段時間銷售旺季能夠沖一沖十萬大關。”
如果不是急于脫掉低賤的草鞋,梁孝蘭就不可能遠走莆田,獲得改變命運的動力。如果不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梁孝蘭也不可能再回苗寨,重新打起那些款式老舊的草鞋。
梁孝蘭說,曾經的自己恨不得把草鞋扔得遠遠的,那意味着貧窮和落後,令人自卑,讓人擡不起頭,但現在她非常樂意把草鞋重新穿回腳上,她覺得這更像是生活的饋贈,代表着希望,能讓她憧憬更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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