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玲
吳老師像。照片從1983年7月中文科831班畢業照中剪裁。
甯波師專讀書時,教我們外國文學課的是吳全韬老師。在同學們眼裡,吳老師就是一位頗為親和的長者。同班同學陸錫根十幾年前在一篇文章裡如此描述他:
八十年代初,吳老師五十多歲,但已現老相,頭發稀疏零亂,前脫發展到中脫,耷拉着頭,好像是被厚重的黑框眼鏡沉甸着,看起來無光無彩。……聽吳老師課很累,他播講一口濃重的黃岩話,說話抖抖索索,如口裡含着黃岩桔子,加上他主講古希臘神話,一連串的阿爾忒彌斯,赫爾墨斯等古怪名字,陌生又難記,學得雲裡霧裡。……白天,他喋喋不休滿負荷講課;晚上,他孜孜不倦地撰寫一篇篇學術論文,數量、質量如日中天,聲名鵲起。系裡一向謹微的古典文學霸主莊嚴老師也佩服道:這老頭子哪來這麼厲害的精力功夫?
吳老師是錢鐘書先生的學生,與詩人臧克家也有親戚關系。可在當年我并不知情,因為吳老師從不在人前張揚他與錢臧的這層關系。
畢業十幾年後,我才聽說我們的吳老師居然與著名作家、詩人都有關系,但我還是有點不信,以為是誤傳。
在校時,我與吳老師交往不多,但喜歡他的課,還喜歡他一手漂亮的英文字。1983年7月,臨畢業,我請吳老師在《畢業留念冊》上用英語寫一句勉勵的話。吳老師略加思索,便題寫了一句,意思好像是“好好學習,為人民服務”。
吳老師給學生陳春玲畢業贈言。
我反反複複閱讀過吳老師給我的留言,遺憾的是,至今依舊是半懂不懂。我的英語水平之差,由此可見一斑。自己水平低,又怕被老師看出,所以當我捧着老師留言時,歡天喜地,裝作讀懂的樣子,一聲“謝謝”,退出了老師的宿舍。現在後悔來不及了,如果當年我不是不懂裝懂,而是敢于請教,我一定可以得到吳老師的英語指導,因為吳老師還是個“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的長者。
1999年9月,畢業十幾年後,我有幸與母校中文系的老師們一起,在甯波市開明街梅龍鎮酒店會餐,慶祝第十五個教師節。坐在我右邊的正好是已經退休的吳老師。吳老師的頭發更少了,而且看上去一身疲憊。我沒理會老師為何顯得如此蒼老,我感覺提問的機會來了,于是悄悄詢問:“吳老師您好,聽說您是錢鐘書先生的學生,真的嗎?您還認識臧克家?”
吳老師記得我這個笨學生,他“嗯,嗯”點頭,問我現在的工作單位在哪裡。我告訴他,我已離開某中學,不做語文老師了,現在橫河街的甯波教育報,做編輯。他說:“好,好。”那天飯局結束後,我利用随身攜帶的相機,為全體中文系老師拍了張集體照。告别時,我問吳老師家住哪裡,說抽空去探望。他竟然拒絕我去他家。
同年9月18日,我在單位意外收到吳老師寫給我的厚厚一封信。我沒想到,吳老師竟然這麼認真地用書信的方式,詳細回答我那天的提問。
吳老師是在一張A4紙大小的白紙上寫的信,密密麻麻,正反面全寫滿了。信末署名,還鄭重地蓋上了自己的印章。
錢鐘書先生出生于1910年,比吳全韬老師大11歲。
吳老師在信中叙述:“我是鐘書先生1946年秋到1947年夏的暨大學生,念的是他的兩門課程:一門是歐洲文學,另一門是旁聽——因為已有學分,叫文學批評。課間,他和我談話不少。……一次,錢師問我的家世籍貫後,說自己是無錫人,問我知不知道鼋頭渚,又問我聽說過錢牧齋嗎……,接着又說他家有藏書四十萬卷。他也和我談清華讀書,老生惡作劇,把低年級生(看得不服眼的)會抛入池裡洗禮;也曾和我笑談美國姑娘牛津讀書不會升級,說她聽課都在照鏡子化妝等等。他也說過早期當教授時(不知是不是光華大學,我記不清了),曹禺還當過他兩個月的助教(此事從無人提起)等等。”
吳老師說:“錢師上課講的是牛津英語,發音特别清晰,教學内容重點突出,或加比喻,形象顯明,或以中西比較,引文生動,然不旁征博引,适可而止,增加文學情味。他是我的論文指導老師。有一次校内遇到,他問我論文請誰指導。我說就請您吧。他問我寫什麼,我說《論譯詩》。他說,你寫點提綱來談談。我說,我過去在《前線日報》發表過整版的《論譯詩》論文,他說你可以拿來給我讀。讀後,他就說可以按此寫。我就按此擴展加深,結果得到可嘉的分數。可笑我1979年重上教壇時,學校對我無所不查,連論文所得分數亦從複旦大學(暨南大學後來并入複旦大學)所存檔案中查出。”
吳老師補充介紹:“我畢業後找職業,錢師亦努力為我介紹,聽說我願意為助教或編輯,他先給我信,要我第二天一早去找暨南大學的文學院院長劉太白(應是劉大傑,筆者注),我逡巡未去,他說我這有什麼怕難為情的!又給我信要我去找儲安平(當時他編《民主》),我又未去。他生氣問我為什麼又不去?我說,你信附來的儲所寫的條件都可以,但沒有住宿,我在上海無處可住,因此不去。他又為我發信介紹我到光華大學去當周煦良的助教,我去了,談得比較滿意,結果周卻因公開支持上海學運,被校長斷聘了,我又不成功。我到錢師家去彙報情況,錢師聽我說,有人介紹我回台州教書,他問了以後說,那也好,要我多看英文文法,說我論文中有兩處缺了he字(按照牛津規矩,卷子有三個錯誤為0分),以後要注意。又關懷地問我有沒有路費等等。在暨南大學的學生中,錢先生對我和林子清(後為複旦大學教授)兩位學生印象較好。”
吳老師在信的結尾處,略微談到他與詩人臧克家的關系:“至于臧克家姨父,我當時在上海三日兩頭到他家去,共抽蹩腳煙,吃姨母做的糖填番茄或牛尾湯,在他家遇到過駱賓基、艾蕪等,那就不談了。”
這封信裡,吳老師還附贈了兩頁複印文章,一篇是1999年7月25日他發表在《浙江日報》的《錢鐘書關懷後學二三事》一文。吳老師曾聽錢師說:“偶像崇拜隻是原始人的思想情緒。”因此,他本人很少向錢先生詢問學術上的問題。但他卻樂意代人緻書錢先生,詢問一些值得讨論的學術問題。該文記述了他兩次代書的經過。一次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的一個同學要和人合譯勃特勒的《如此人生》(有譯《衆生之路》的)一書,要吳老師問問錢先生對這部作品的看法。錢先生本來第二天要去日本講學,為了不至于讓那位同學望眼欲穿、長時間空等,就特地擠出時間,寫了兩大張,引用了六、七個外國作家對此書的評價,并譯為中文。吳老師收到信後,本來想留下原件,謄抄一份給同學,然而一抄就出錯,欲速則不達,為不讓同學久等,第二天就把錢先生的原信和摘文統統寄出,他一再交代,用後還他留念。可惜,這位友人再也沒有歸還,說信和摘文被合譯者拿走了,反要他寫一篇評價《如此人生》的論文,以壯聲勢,吳老師也照辦了。吳老師讨要錢信的複印件,居然也得不到。
另一次的代書,也是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吳老師在甯波師範學院講授“比較文學”,有個學生問他:“都說錢鐘書是比較文學大師,不知他是學什麼的?”吳老師回答該生比較文學是怎麼回事,但該生不滿意,非要吳老師替他去信代問。吳老師自然是有求必應的,他立即寫信,錢先生也立即回信,寫在一張便條上,說:“語言比較也是比較文學的一個大的部門,我對此曾經花過心力。”吳老師把這張便條立即送給了那個學習認真的學生了。吳老師說:希望這個學生能孜孜向學,成就超過他百倍、千倍。這是一個從泥土來,不久又将歸于泥土的人的真誠的祝福。
吳老師附加的另一頁複印件是《錢鐘書與近代學人》一書中的第八章《海上鴻爪》的片段。這一章回憶國立暨南大學1946年從福建建陽遷回上海。那年9月,錢鐘書始任該校外文系教授。暨南大學在上海有兩處校址,錢先生是在位于的寶山路寶興路口(前日本第八國民小學)的第二院任教,直到1949年5月而止。而後不久,學校停辦。錢鐘書先生回清華大學任教。1953年錢先生調到北大文學研究所(即今天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1982年起錢先生擔任社科院副院長,1998年12月19日去世。
吳老師給我的信的末尾,又一次強調:“請勿要來電話,也不要來看我!我活得焦頭爛額,沒有時間接客。”打聽原因,原來是師母身體不好——患了老年癡呆症,全靠吳老師一人照料。
我很聽話,從此再沒有打擾吳老師,連他什麼時候去世都不知道。
2016年5月25日,錢鐘書先生的夫人楊绛先生去世。5月31日,《海南周刊》發表了馬良(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工作)寫的題為《錢鐘書楊绛印象暨錢先生的一封信》的文章,結尾處附上錢先生當年寫給《中國社會科學》編輯部的一封信(見上圖)。這封信的内容提到吳全韬老師。
我猜想,吳老師當年給《中國社會科學》編輯部投稿,久不得回音,于是聯系錢師,希望退回原稿。錢先生遂發去一函,還将吳老師要他轉給編輯部的一元退稿郵資附上,希望編輯部撥冗處理此事。從該函中,我們再次發現錢先生的認真負責,及吳老師的孜孜不倦和筆耕不辍。
畢業照。一排右五:吳全韬老師。二排左五:陳春玲。
查閱百度,關于吳全韬老師的若幹介紹是:“籍貫:黃岩;出生日期:1921年。甯波師範學院外國文學副教授。1947年畢業于暨南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齡長達44年。在大學學習期間即發表論文多篇,後在教學崗位上發表《試論巴爾紮克塑造人物的手法》《〈西廂記〉和〈羅蜜歐與朱麗葉〉的繼承和創新》《浮士德文學的内核和潛能》。”
其實,這個介紹是很不全面的,我随意在網上一查,吳老師發表過的論文就遠不止這些,譬如還有《泛論希臘神話的魅力》《孫悟空形象的原型研究——對哈奴曼說與密教大神說的思考與否定》《論雨果人道主義的局限性和進步性》《一篇成功刻劃類型人物的古代俗語小說——〈常言道〉小識》《即事感懷,觸物寓興——散文集〈油紙傘〉讀後》《塞缪爾·勃特勒創作上的怪誕奇想》等等。
吳全韬老師在他95歲那年悄然離世,許多同學都不知道,也沒有去吊唁。如果吳老師還健在,今年有102歲了。今特寫此文,以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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