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幾十年來,聽着它,總覺得它高亢。
詩人們說,它能把聲音吹進骨頭縫,什麼是骨頭縫?我姑且将它稱為藏于人體的空隙,有生也有死,生生死死的,也總被它給吹着、吹動,甚至吹散。
它就是唢呐。
怎麼吹生呢?
明朝軍事将領戚繼光在東南沿海與倭寇作戰時寫的一本軍事著作《紀效新書》,其中說:“凡掌号角,即是吹唢呐。”古代,軍旅中使用的号角用獸角做成,故稱角,由于号角發聲雄壯,在戰場上用于發号施令或振氣壯威,這唢呐就成了軍号。
想想,這軍号一吹,發起戰鬥的命令,那麼多的當兵的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哪怕是送死,也是為了求生。這就是軍事,一切的軍事也都是為了求生,唢呐吹出的是戰鬥的生的意志。
怎麼吹死呢?
請讓我從一句民間的順口溜開始:百般樂器,唢呐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唢呐一響,布一蓋,全村老小等上菜,走的走,擡的擡,後面跟着一片白。棺一擡,土一埋,親朋好友哭起來,從此人間不再來。
“走的走,擡的擡,後面跟着一片白”,是鄉親們遇到白事了,唢呐響着,人們哭着,與逝去的親人們告别。唢呐的聲音雖說還想盡力雄壯,卻掩蓋不了人群裡的悲傷,這就是死啊。
王圻《三才圖會》則說唢呐“當是軍中之樂也,今民間多用之”。作為樂器的唢呐就這樣吹出了人間的滄海桑田。不僅是升天還有拜堂,人們結婚時也吹的。有多麼歡快呢?中國民族器樂十大名曲之一的百鳥朝鳳吧,熱鬧歡快的曲調描摹着百鳥和鳴之聲,歌頌着大自然的美景,充分發揮着唢呐擅長模仿的特長。以熱情歡快的旋律喚起人們對大自然的熱愛,對勞動生活的回憶。在山東、安徽、河南、河北等地都有不同版本,也最早流行于這一帶。
這就是唢呐了,忽然一響,便成經久不息的流傳。因此,明代王磐的《朝天子·詠喇叭》成為了描述唢呐最好的文章:“喇叭,唢呐,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擡身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裡去辨什麼真共假?眼見得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隻吹得水盡鵝飛罷。”
然而,誰能想到呢?源頭的風景竟然是一群胡人,西域龜茲胡人。
中原最早的唢呐應該出現在唐騎馬奏樂三彩俑上。1972年出土于陝西省禮泉縣李貞墓,為唐代使用的明器,現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唐前期貴族墓中随葬的明器,是唐代貴族現實生活中出行儀仗隊伍的模式。唐騎馬奏樂三彩俑反映的應是當時儀仗隊伍的組成部分。
資料顯示,騎馬樂俑一般有擊鼓俑、拍擊樂器俑及吹奏樂器俑數種,有時還包括少量歌唱俑。唐騎馬奏樂三彩俑少數馬頸或肩部殘留着鼓或鼓架,但大都樂器已失,無法判斷原持何器,但考古學者從演奏者的姿勢猜測,它們應是當時一種馬上“鼓吹”樂隊,即唐代儀仗隊中的所謂“音聲隊”。
什麼是“鼓吹”呢?唢呐的别名,我國台灣省民間對唢呐稱謂。《舊唐書·音樂志》中說:“铙吹部”用于凱樂時,又别增樂器如筚篥、铙等,取騎吹形式。筚篥是龜茲樂的重要樂器,即是沒有喇叭口的唢呐,它的形象出現在克孜爾石窟38 窟壁畫中。
曆史在這裡與古迹對上了号,學者們據此給了唢呐這種音色雄壯、音量大,管身木制,呈圓錐形,上端裝有帶哨子的銅管,下端套着一個銅制的喇叭口(稱作碗)的樂器,給出了這樣的一條傳播途徑:公元3世紀,由波斯、阿拉伯一帶傳入中國,随後流行于中國内地。
筚篥—唢呐,在它們的聲調裡,我看到的是人,那些從西域到内地的龜茲人。
比唐朝更早的是漢朝,在漢朝的陝北,在一群來自西域的龜茲人,他們大約是漢武帝擊潰匈奴後,内附中原,被漢廷安置在陝北,設“上郡屬國都尉”,并以龜茲族名呼其為龜茲縣。《水經·河水注》中說:“縣因處龜茲降胡著稱。”龜茲人把它的部族之名帶到這裡,變成了一個縣的行政建置,也由此開始了在陝北的生息繁衍。龜茲縣縣城就在今陝北米脂縣境。《後漢書·張奂傳》:永壽元年(155年)安定屬國都尉,“據龜茲,使南匈奴不得交通東羌”,即此。東漢獻帝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操下令撤廢該縣,但至今漢龜茲縣城的部分殘牆以及漢磚瓦殘片尚存。
由漢至唐,龜茲人向内地的遷徙從未間斷,除了陝北,他們還雜居在長安、關中一帶,甚至到了四川。《三國志·蜀志·後主傳》說:“(蜀漢延熙)十年(247),涼州胡王白虎文、治元戴等,率衆降……姜維迎接并安托,居于繁縣。”龜茲王族姓白,“涼州胡王白虎文”即是遷居涼州的龜茲移民大首領。他于247年率衆投歸蜀漢,被姜維安置在今四川新繁。
從西域遙遙遠遠地來,在内地的繁衍栖居裡當然會有那份難言的想家的情緒。唐朝李益有詩《登夏州城觀送行人賦得六州胡兒歌》:
六州胡兒六蕃語,十歲騎羊逐沙鼠。
沙頭牧馬孤雁飛,漢軍遊騎貂錦衣。
雲中征戍三千裡,今日征行何歲歸。
無定河邊數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
胡兒起作和蕃歌,齊唱嗚嗚盡垂手。
心知舊國西州遠,西向胡天望鄉久。
回頭忽作異方聲,一聲回盡征人首。
蕃音虜曲一難分,似說邊情向塞雲。
故國關山無限路,風沙滿眼堪斷魂。
……
這夏州就在今陝北橫山縣,把詩譯成今天的白話文,更有想家的氣勢:六個州的胡人說着六種不同的語言,十來歲的小胡兒正騎着羊在野地裡追趕沙鼠。在河邊沙灘上,穿着貂皮錦衣的漢軍遊騎正在牧馬,空中飛過失群的孤雁。到這遙遠的邊地駐守的漢軍征人,不知要到何年才能回歸内地的故鄉啊!在無定河邊的柳蔭下,人們正在為即将回鄉的漢軍征人餞行,勸酒。胡兒也深受感動,齊聲用“蕃語”唱起嗚嗚的歌,還跳起垂手舞來。跳唱時,他們也想起了自己的家鄉,久久凝望着遙遠的故鄉西州。并且轉身用家鄉的方言,同鄉友們訴說起思鄉之念。那曲曲“虜歌”全然變成了訴說鄉情的“蕃音”,散在空間,飄向塞雲。故國關山萬裡,風沙滿眼,他們不可能回得去,隻有徒然望鄉斷魂罷了……
有龜茲人嗎?答案是肯定的。在這份想家的情緒裡,吹吧,唢呐,吹它個大地上草青草黃,吹它個天空中日月星辰出出落落。當然,也要在世間吹它個七情六欲、生生死死。一千多年過去,龜茲人被融合了,但唢呐卻被流傳了,與《登夏州城觀送行人賦得六州胡兒歌》一樣可以抒情的是,今天的陝北人依然把吹唢呐的人叫“龜茲”,或是因為唢呐是龜茲人帶到陝北來的。而陝北方言說“去球的”,實際上是“去龜茲”,意思是這件事就此拉倒吧,像“去龜茲”一樣艱難、不可實現。
這話,臨潼、渭南一帶的人也說,他們同樣把吹唢呐的人叫“龜茲”,隻是音略有不同,而他們把“去球的”叫“去球子”,更接近于“去龜茲”了。千百年來,龜茲人的鄉情就這樣被我們方言給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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