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岩三傑
窦唯
老狼
“從前,攝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我所有的青春記憶,而現在,這是一份工作。現在當我翻開那一張張老照片,會再次眼眶濕潤。每一次現場都是不可複制的永恒,重要的是,我在現場。那是我一輩子的精神财富。世界很大,大到我們隻能在夢裡相聚。”——高原
高原的作品中,有崔健、窦唯、老狼、何勇、張楚、高曉松、汪峰、周迅、樸樹、梁朝偉、王家衛、黃覺……她的鏡頭記錄下了上世紀90年代這些人的樣子:自然坦蕩、滿臉純淨。泛着光澤的皮膚、郁郁蔥蔥的烏黑頭發和簡單随性的着裝,他們以最日常的狀态出現在高原的鏡頭裡,自然、真實。
日常與炫目,頹廢與熱血,青春與真摯,當這些照片集結成冊,《返場》誕生了。
《返場》以高原在上世紀90年代拍攝的百餘張未曾披露過的珍貴老照片為線索,穿插老狼、張楚、鄭鈞等人的口述和采訪,用影像和文字全面展現了上世紀90年代文藝圈的青年們的獨特氣質,同時她也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那個時代的“北京青春故事”,為人們了解20世紀90 年代大批理想化青年的文藝生存狀态提供了珍貴資料。
2020年《樂隊的夏天2》火熱開播,高原受邀成為節目的禦用攝影師。她是衆多樂隊和樂評人眼中尊重的前輩,他們稱呼她為“原姐”。
在場
那些有關音樂破碎而真實的90年代青春片段
從1990年開始,到1999年結束,《返場》裡的每一年,都有一個代表人物講述自己的故事。這十年恰恰也是中國搖滾樂的黃金十年,窦唯、張楚、何勇(“魔岩三傑”)成就了中國搖滾樂綿延至今的影響力和傳奇;崔健奠定了自己搖滾教父的地位;鄭鈞發行了傳唱至今的經典專輯《赤裸裸》;老狼、高曉松、葉蓓等歌手的校園民謠也在這十年經曆了屬于自己的鼎盛時代。
這些人,高原都拍過。她的相機記錄下了那些裡程碑式的一幕幕,許多讓人振奮的音樂現場,她都在。
她說:“作為一個親曆者,我所碰觸到的,是一段單純的歲月,它曾是無數人的理想。”
1994年12月17日晚上8點,香港紅磡體育館,“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魔岩三傑”窦唯、張楚、何勇以及作為嘉賓演出的唐朝樂隊都在。這場演唱會讓所有人記住了穿着中山裝吹笛子的窦唯、瘦瘦小小帶着詩人氣質的張楚、穿着海魂衫唱《鐘鼓樓》的何勇等一系列已載入中國搖滾樂史冊的名字。這一夜,高原用最近的距離記錄下了台前幕後這些人的神情和狀态,這一系列的照片作品也收錄在了去年的書《紅磡1994》中。
“魔岩三傑”之一的張楚在拍攝《孤獨的人是可恥的》MV時,高原也在現場。高原回憶起那天的拍攝經曆,場地選在了頤和園昆明湖的湖面上,因為人手有限,每個人都身兼數職,還沒畢業的王學兵和賈宏聲都是來客串的演員。高原的鏡頭裡,幾個男孩在冰天雪地裡并肩站着直視鏡頭,表情各異;還有一張是王學兵和MV導演張楊拍攝間隙在小飯館吃飯時的樣子,王學兵拿着湯勺正要喝湯,無意間看向鏡頭。
高原拍攝的第一張與“魔岩三傑”中的何勇有關的照片,是一把纏着白繃帶的花吉他正沉入水底的畫面,那是《垃圾場》MV裡的一個鏡頭,拍攝地是北京東四的一家大衆浴室。還有一張,樂隊成員赤裸上身站在淋浴花灑下,水管裡還能看到流水。
《返場》也收錄了幾張“魔岩三傑”中窦唯的圖片,其中一張是窦唯蹲在一個空曠的房間裡,房子的窗口是打開的,陽光從那裡傾斜下來,窗口擺着一張空空的椅子,這也是高原在窦唯《窗外》MV的拍攝現場拍下的。
“魔岩三傑”之外,高原也拍下了很多年輕的音樂人的面孔。
1994年,年輕的鄭鈞頂着一張可以演偶像劇男主的面龐,在馬克西姆餐廳發布了他剛剛完成的首張專輯《赤裸裸》。跟鄭鈞一起出現在高原的照片裡的,還有吉他手朱鴻茂、曹鈞以及鍵盤手窦鵬。除了拍他們,高原還拍下了這場熱鬧的首發演出中,擁擠在台下的觀衆,全是年輕而興奮的臉。
同樣是1994年,老狼要拍《戀戀風塵》的MV,作為他的鄰居兼好友,高原開着老爸給她的切諾基越野車,和老狼他們一路開向機場,沿途找到了一片麥地。一拍闆,他們當下便決定就在這兒拍了。高原還記得那個下午,陽光很耀眼,老狼穿着白色襯衣和牛仔褲,拍出來的照片像是夢境。那天,高原也客串了一把MV裡的女主角,那個舉着相機的青澀女孩,就是高原自己。
自在
五道口買打口帶、“馬克西姆”聽歌
高原與音樂圈結緣,還要從認識唐朝樂隊的張炬開始。高原說:“認識了張炬,才知道北京還有叫作‘樂隊’的物種,挺酷的。”在此之前,她隻知道鄧麗君。
上世紀80年代末,北京流行過一陣健美操,那時候,十幾歲的高原跟着朋友去月壇的“馬華健美操班”辦了卡,就是在那會兒,她認識了張炬的姐姐,之後才認識了張炬。
沒過多久,高原就在西單的一個歌廳裡,看到了唐朝樂隊最早期的演出。後來,高原跟他們一起去五道口買打口帶,慢慢地就和圈子裡更多的人熟起來。她才發現,原來北京做搖滾樂的圈子這麼大,有才華、有趣的年輕人那麼多。高原在之前的采訪中也提到,那時候大家總是在一塊兒,傻玩兒,傻樂,常常揣着瓶啤酒往馬克西姆酒吧裡跑。
也許是因為從小生長在北京,高原從小沒有多少危機意識,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一直在家裡吃住,沒有自己的開銷,也沒覺得要出去打拼,就是一個北京小孩兒的狀态”,也正是這種自在生長的環境,讓她有了更多空間專注在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上,也有了選擇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的潇灑與自如。
高原1972年出生于北京,高原的父親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電影明星高飛,高原攝影的本事就從父親那兒來的。“我爸為了給我找點事兒幹,就安排我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攝影,當時攝影系還沒成立,隻有個攝影教研室。老師倒有四個人,一三五給我們上課,二四六我們倆學生就出去拍照,隻要有空,我們就能在暗房裡泡一整天。”
也就是在那時,學習到攝影知識的高原,不知不覺愛上了攝影。那時候,音樂圈的朋友們就經常出現在她的鏡頭裡,丁武、高旗、面孔樂隊都給高原當過模特。
1994年,畢業後的高原買了一台尼康FM2,有三個鏡頭——這就是最初開始拍搖滾樂隊時她的全部設備。唐朝樂隊的丁武是她拍攝的第一個搖滾人,面孔樂隊是她拍攝的第一個搖滾樂隊,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在當時魔岩文化的負責人張培仁的邀請下,她成為魔岩文化的官方攝影師。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攝影師一般都是機關單位的人,像高原這樣幹個體攝影的是很少的。慢慢地,高原意識到,攝影終将變成她的終身事業。
盡管她自嘲是“為了生活得好一點,就在魔岩唱片找了一份工作”,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人像攝影風格也從某種程度上定義了魔岩文化“中國火”所出品的系列經典華語搖滾專輯的視覺效果,尤其是像《山河水》《豔陽天》等封面都讓樂迷們愛不釋手,甚至奉為經典。
慢慢開始有更多的人找高原拍照片,不止搖滾音樂人,後來,高原的鏡頭裡出現了從樂隊到流行歌手、明星、演員等更多領域的佼佼者,甚至還拍過一段時間的北京國安足球隊隊員。
平視
“我跟他們是朋友,一起玩兒,就這麼簡單”
高原的鏡頭下,你似乎能感覺到自己與照片中的人物是沒有距離的,是以一種親密朋友的視角,記錄的是他們“青春的本真”與“生存的日常”的點點滴滴。
如果你問高原,為什麼偏偏是你成為那個記錄時代的人?她會告訴你:“之所以他們能出現在這本書裡,是因為我們是朋友,就這麼簡單,很純粹。”
親近的深入關系是高原攝影“平視”的關鍵。她說自己從未仰視過這些人,同樣也從不審視。有些人很難拍,張楚就是一個,高原吐槽他,“除了傻樂他就沒什麼表情,有時候笑點也跟一般人不一樣。”在拍攝《孤獨的人是可恥的》MV現場,高原就犯了難,遲遲拍不到想要的東西,她開始跟張楚逗趣互拍,張楚的表情才逐漸變得有趣起來。
高原和老狼也是舊相識了,《返場》的照片裡多次出現老狼的身影。高原對老狼的初印象,是在真武廟二條的面館裡。上世紀90年代初,真武廟二條那邊有個大排面館,老闆是上海人,很多人都去那裡吃過飯,有天高原看見一個長頭發年輕人因為搶座跟人打起來了,後來才知道那就是老狼。
高原和老狼一直都是街坊,都住在真武廟二條的廣電宿舍裡,這個院兒裡住着太多歌星和演藝工作者。高原給老狼拍的很多照片就是在高原家或老狼家拍的,或者幹脆就是真武廟二條的樓道裡,那是老狼最放松又自如的狀态,留下了不少老狼年輕時帥氣襲人的樣子。那些照片也能反映出人們當時的居住條件——筒子樓,除了睡覺是分開的,全樓老少都過着一種集體生活。
若幹年後,有一次開着車,高原和老狼聊天回憶着小時候,老狼說,現在想幹點什麼也來不及啦,高原回答:可不嘛!然後倆人哈哈大笑起來,高原說:那種溫暖的默契就叫作友情吧。書裡提到老狼,高原還寫了一個挺有意思的事兒:春晚之後,他粉絲無數,在銀行排隊的人紛紛認出了他,擠過來索要簽名,還不時地問:“是郭峰吧?”老狼點着頭,是郭峰,是郭峰。長長的頭發蓋住了他幾乎樂瘋了的臉。
《返場》裡還有這麼一張照片,是高原和朋友們相約看球時在工體外留下的合影。這張合影中,有郁冬、高曉松、瞿穎、劉韬、宋柯、老狼,“每個人手裡都拿着一個小喇叭,那天對戰球隊和結果我們都忘了,隻記得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和現場的歡呼。”高原回憶,那個時候正是甲A聯賽如火如荼的時期。她說,那時音樂圈的、影視圈的每周都會組織去工體呐喊,漸漸地就和體育圈的搭上了,又因為攝影師的身份,她就開始跟着拍北京國安隊。
這天,在看台上高原依舊為朋友們拍照,《返場》中也收錄了一張珍貴的年輕時的高曉松“側顔”:滿臉青澀的高曉松,略瘦削的臉龐天真地看向左上方45度角,頗有幾分安靜内斂的氣質。那時候,高曉松剛剛寫完他的第一本小說《寫在牆上的臉》。
面孔
隐藏在青春外殼下的暗流
高原拍攝的照片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很文藝,她的照片有一股濃重的顆粒感,善于用光影和長焦鏡頭捕捉人面部的細微狀态。高原拍的黃覺就是這樣,鏡頭聚焦在他微微合攏的雙手上,背後的臉龐模糊、眼睛閉着,充滿慈悲。
樸樹的故事就相對比較曲折。在高原眼裡,好友樸樹一直是個特立獨行的男孩,保持着一種憂郁,好像存心跟人擰着似的。回看第一次偶然拍到的他,高原覺得,真的能被樸樹當時的發型吓一跳,長發遮臉,沒有造型可言。
高原第一次給樸樹拍宣傳照的時候,樸樹就遲到了很久,高原回憶:等他愣沖沖敲門的時候,嘴裡也沒有一句抱歉的話。《返場》裡出現的那組照片,其實就是在高原家的客廳裡完成的,高原在這裡拍過不少人,窗簾一拉,自然有了幕布。“樸樹一句話不說,閉着嘴盯着我,我也是三言兩語,有一搭無一搭地按着快門。很多年之後,再看這張照片,我甚至覺得他特别好地展示了當年的我們心裡的那種勁頭,可能就是一種執拗。”
1994年,有個在歌廳唱歌的朋友找到高原要幫忙去給新歌手拍照,在豐台一個歌廳地下室,高原見到了這個人。一看他嘴上長了個泡,高原有點犯嘀咕。那天拍出的很多片子,高原隻拍了半張臉和側顔,當時的高原并不知道,這個嘴上長泡的年輕歌手,名叫楊坤。1994年那段時間,楊坤在自己家廁所裡錄了單曲《無所謂》的小樣,但卻被多個唱片公司反複退回。
陣痛
從膠片到數碼 從自由到改變
高原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甚至不斷懷疑有些故事的真實性,它像一段一段的夢存在于記憶裡。20多年中,高原搬過很多次家,很多東西都丢了,所幸留到現在的底片,還足夠收集起來編輯成書,她感歎:也是個奇迹。當時光再次被打撈,高原的心情是複雜的,膠片變成了數碼磁盤,住着的小院兒也長大了。
高原還記得,她第一次用數碼相機拍片,就是許巍特别重要的一場演唱會。當時她用的是有内存限制的SD卡,發現它可以調100張模式和1000張模式,所以興奮地直接設置在1000張模式上,結果拍出來的圖全是幾十K的,圖片太小,導緻一張都不能用。“他們要用作演唱會那張專輯的海報,設計師拿到片子後都瘋了。真的摔了好多跟頭。”高原從這些一點一滴的“教訓”中,才知道什麼叫數碼相機拍攝。
後來,高原也會接一些在棚内的拍攝工作,還拍過一些電影、劇照、海報,建築物、酒店宣傳冊、模特、時裝,甚至菜單都拍過,什麼都拍……
她還是能感受到那種不同,那是“即興發揮”和“精心計劃”二者之間的落差。現在是租攝影棚,找服裝、化妝,整體造型設計、燈光、參考圖都會先定好,發給被拍的人看。“以前根本沒有這麼複雜,我開着車,帶兩身衣服就奔郊區了,因為那時候攝影棚也不多,如果不是太冷的話就在室外拍,或者去朋友的酒吧、餐廳、咖啡館……以前的工作方式跟現在太不一樣了。”高原感慨。
其實在這個過程中,高原也不斷在尋找自己到底适合什麼,不過最後還是發現,自己更适合一些自由散漫的拍攝方法。《樂隊的夏天2》的拍攝工作,讓高原找回了從前跟朋友們在一起時的感受,那種玩着玩着就把照片拍了的感覺。
導演婁烨在為《返場》所寫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那時曾被指責的年幼無知、年輕氣盛、桀骜不馴、不理性、不規矩、不安分等所有種種,在今天看來是那樣的珍貴,那樣的意義非凡。那時人們曾經覺得生活在困難桎梏之中無法擺脫,相信以後的未來會更自由……
高原說自己不想被搖滾攝影師這個稱号标簽化,而“返場”其實是返回當時的那個迷人的年代。有人說高原和她的朋友們是“在那個年代狠狠地抓住了青春”的人。或許每個年代的青春都有屬于自己的色彩,青春是唱不完的,故事也是講不完的。
至少還有照片,所幸回憶足夠美好。
文/本報記者 雷若彤
本版圖片選自《返場》(東方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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