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3月,俺從山東巨野來到黑龍江安達。
那時候黑龍江天還冷,俺瘦得皮包骨,頭發就剩一小縷,兩根辮子跟粗鞋帶一樣,棉襖棉褲又肥又大,冷風直往裡鑽。
俺男人說,俺的嘴唇是紫色的,臉是黃色的。
到了這年冬天,磚廠的大宿舍太冷,三家湊錢到農村買了一間半小趴趴屋。
那地方現在是安達市卧裡屯鄉保國村,那時候叫雞房子,有二三十戶人家,房子北邊是草原,一眼看不到邊。
俺家住北炕,兩家河南人住南炕,一家姓左,一家姓宋。
三家男人都去上班,三個女人和孩子在家,沒事都不出門。
小趴趴屋沒院子,窗戶上沒玻璃,糊窗戶紙,光能聽見窗戶外面來回過人。
一進臘月不一樣了,總聽見外面豬叫。
俺男人說,這是東北人殺豬呢,人家叫“殺年豬”。
有一天,鄰居王家三閨女到俺屋串門,她問:“要過年了,你們咋不忙呀?我們家家忙。”
俺問:“你們都忙啥?”
她說:“殺豬,刷房子,買年畫,蒸黏豆包,包凍餃子,做新衣服。”俺們沒啥忙的,單位發的布票都賣了買房子,一家人能吃飽飯,很知足了。
坐了一會兒,三閨女說這屋太冷,家裡活兒多,回去了。
養豬,姜淑梅畫
要過年了,俺姐仨把頭發洗幹淨,剪了剪頭發。剪下來的頭發放在一塊比,俺的頭發最好,新長出來的頭發絲又黑又細。
年三十這天,俺三家跟平常一樣,誰也沒做新衣服,光把糧本上供應的東西買回來,炸了點兒丸子,包了點兒餃子。
到了晚上,屯子裡可熱鬧了,又是鞭炮響,又是腳步聲,很多人說話。
俺們想往外看,窗戶糊着紙,啥也看不見,外邊太冷,也不能出去。
後來才知道,他們都去道上燒紙。他們不說燒紙,說“發紙”,是請祖宗回家過年。發紙回來,全家人給祖宗燒香磕頭。
年三十晚上,還有去道上接神的。東北人供的神多數是胡黃二仙,點一堆火,把上年用黃紙糊的牌位燒了,換上新牌位。把神接回家,燒香擺供,再吃年夜飯。
初一早上吃完餃子,俺大人孩子都換上幹淨衣裳。在山東和河南,大年初一得出去拜年,給長輩磕頭。
俺說:“他們都瞧不起咱,咱不去給他們拜年。”
左嫂比俺大七歲,她說:“咱不到外邊拜年,到左右鄰居家拜個年吧。”
俺們去了左右鄰居家,先給供在正當門的祖宗牌位磕頭,再給長輩磕頭。
兩家長輩趕緊喊媳婦扶俺們起來,說:“還是關裡人規矩大。”
俺這才知道,這地方不興磕頭。
公公婆婆來了以後,過年的時候,俺們還給他們磕頭,磕了十好幾年。
俺大兒媳婦是本地人,她看俺給婆婆磕頭,也給奶奶婆婆磕了一回頭,第二年沒磕。
後來,俺們都不磕頭了,婆婆還念叨過:“這咋連頭都不給磕了?”
俺男人說:“娘,東北不興磕頭,咱就入鄉随俗吧。”
1962年年跟前,夏大娘給俺送來一大碗黏豆包、兩棵酸菜。
中午俺炖了半棵白菜,熱上黏豆包。這是俺第一次吃酸菜和豆包,豆包很好吃,酸菜可難吃了。
俺男人下班回來說:“切酸菜不像切白菜,得用刀把菜幫片薄,再切成細絲,用豬肉炖就好吃了。”
打那以後,俺不光學會吃酸菜,還學會腌酸菜。過年的時候,經常吃豬肉酸菜餡餃子。
1979年,有人給表侄保媒,表侄和閨女都同意,見了幾回面就過年了。
在山東老家,親事定下了,男方得去女方家串門,還得正月初二去。
正月初二,表侄去了未來嶽父家,人家吓了一跳。
未來的嶽父喊未來的嶽母:“趕緊苫起來!”
表侄沒聽懂,不知道啥東西還得苫起來。
吃完午飯,全家人往下撿桌子。表侄看見櫃上放個窗簾,随手掀開,想看看裡面是啥。
這下壞了,未來的嶽父拉長了臉說:“一點兒沒有規矩,你以後再也别來了!”
這門親事黃了。
這地方的規矩是,新女婿不能見女方家的祖宗牌位。結婚前三年,串門都得過了初五,等人家把老祖宗送走,你才能去。表侄掀開的窗簾下面,就是人家苫起來不讓他見的祖宗牌位。
東北人辦喜事,都趕在年前年後。
第一次到屯子裡喝喜酒,俺帶二兒子去的,也不知道屯子的規矩。
一張矮腿桌子放到炕上,八個人一桌,哪回上菜,大家都搶着吃。
俺一口菜沒吃,還沒等喂飽孩子,管事的人就喊:“前客讓後客!前客讓後客!吃完飯的,趕緊下桌啦!”
俺領着孩子趕緊下桌。
後來才知道,不管誰家辦喜事,這個屯子的大人孩子都去吃飯。左鄰右舍家都擺上桌子,地方也不夠,就一悠一悠吃。一悠吃完,撤了盤子碗,下一悠趕緊上,後面還有好幾悠等着呢。時間長了,小孩子都會搶菜,人家管這叫“摟席”。
摟席俺沒學,也不想學。
那時候窮,肚子都空。現在農村辦喜事,沒聽說哪裡還摟席。
客:客人,黑龍江人讀qie,三聲。
摘自姜淑梅第五本書《拍手為歌》
《拍手為歌》,廣西師大出版社,2019年版
姜淑梅,1937年出生在山東巨野,1960年在黑龍江省安達市落腳,做了二十多年臨時工。她60歲學認字,75歲學寫作,80歲學畫畫,已經出版五本書。其中,《亂時候,窮時候》入圍“2013大衆最喜愛的圖書”;《苦菜花,甘蔗芽》入圍“2014中國好書”;《長脖子女人》獲得2015年度“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别獎”;《俺男人》記錄了幾十個家族的傳奇故事;《拍手為歌》是她的首部民謠故事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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