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弛”是技術問題還是藝術問題?或者是一個根本問題
相信每個人在面對技術問題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始終的目标,就是如何能讓自己的手最大程度的“松弛下來”。
松弛,是技術問題,還是藝術問題,或者是個根本問題?
松弛,單純作為技術層面的問題來對待,比較好理解。單純在技術上做到松弛,也不是沒有可能,就是量化練習。但存在一個非常大隐患,如果方法不得當,量化的結果會導緻肌腱,乃至神經受傷。所以即便是量化,這裡面也還有許多細節上的方法需要考量。
松弛,作為藝術問題,從邏輯和闡述上就變的複雜了。
幾乎每個從事藝術職業的人,都會強調“松弛”的重要性,當然不僅局限于音樂,舞蹈、戲劇、美術皆是如此。隻要涉及到“美”,就一定會涉及“松”這個概念。為什麼?因為“松”讓人感受到的是舒暢、合适,胸懷,甚至是包容。這個層次上的藝術作品,自然會帶給人一種“溫暖”的,“美好”的内在體驗,自然就是上乘的作品。
德國表現主義畫家August Macke
那麼這樣的“松”是什麼狀态?如果在單純的技術層面理解“不累”、“不緊”就是松,那這種松弛,除了能說明肌肉的強悍和技術性訓練的成效以外,便沒有了其他意義。這種松弛,或許可以給觀衆帶來視覺上的獵奇,但無法引起精神内在的溫暖。
所以,技術上的松弛狀态僅僅隻能作為審美層次的基礎和前提。
審美意義上的松弛狀态,其前提首先是沒有“技術負擔”。上面說過,解決技術負擔,需要靠大量的練習和有效的方法訓練。但是光光解決了技術負擔就叫“松弛”了,最多是個“工藝品”而非“藝術”,“工藝品”的屬性是“批量生産”,可以很精美,可以用來裝飾,但價值并不高。而任何一件藝術作品都是“唯一”的,其昂貴之所在是源于它承載了人的精神價值,這是應該進行嚴格劃分的兩個審美概念。
“舒暢”、“合适”、“胸懷”、“包容”等等,作為對“松弛”在審美情感上的抽象描述,并不能為我們提供直接的幫助。如何将這件事具體到實踐中,而非紙上談兵的故弄玄虛,這就涉及到了另一個技術層面——為了達到審美目的而對已經掌握的硬性技術所進行的調整,我通常稱之為“軟技術”。
首當其沖的是對人文知識和人文修養的補足和積累,這是根本,也是幾乎全部内容。這其中的重心在于,你必須去了解一點哲學常識,西方的,中國的,最後會回到以儒道為核心的美學範疇來,否則“高層次技術”無從談起。有了一定的哲學常識,就會理解“對立統一”的規律性,這時需要的不是“傻練”,而是“思維能力”。先講講單純的“松”和“緊”的關系。好的“松”,其前提是“緊”(“固定”)。如果沒有“緊”的控制,松就會走向“懈”的狀态。也就是說,緊,有時必須作為一種“技術”存在,才有松的餘地。
意大利畫家Giorgio Morandi
比如日常生活中,我們每個人從小到大都用過的一件東西——“松緊帶”。沒有緊,就不會有松,這是一個基本邏輯。這個邏輯可以延伸為“伸”和“縮”。再把這個延伸概念放到音樂裡,就是“長”和“短”,你看它最後的邏輯,會歸位到“時間”和“空間”上來。
思維能力進入到這個範疇,你必然會去關注作品内在的情感結構。這裡需要補充一個常識:巴洛克時期的音樂創作,随着人文發展的需要,加強了修辭與音樂之間的聯系,以聲部的高低區域,來對應“光明與黑暗”、“天堂與地域”、“拯救與毀滅”等等這些對立性情感元素,并以“半音”、“級進”和“跳進”的方式,制定出了一套音樂語言的公式,用以表達相對應的情感狀态。這套“音樂語言公式”為後來的“标題音樂”醞釀了溫床。
思路逐漸清晰,這會讓我們認識到,西方古典音樂的内在情感結構,是不允許憑自己的想象亂來的。類似這樣的笑話非常多,我相信大家多少都經曆過這種場景:某某大師課上,經常會聽到大師倍感尴尬的告訴學生,你把“悲傷”彈成了“喜悅”……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
說回到“松”和“緊”的問題。
Tempo、小節線和拍号,皆是計量标準。隻有在統一的嚴格計量标準下,旋律的長短才會“有據可循”。比如,切分;切分是失重狀态,因此它的語言性質是“不安”、“焦躁”、“害怕”、“激動”等等這類感受。如果沒有正拍上的對應,切分所要表達的情感狀态會踩空。所以,從技術上來講,在面臨這種技術訓練的時候,首先考慮到“正拍”上的力量狀态。尤其當作曲家将主題旋律寫在了“切分聲部”的時候,比如門德爾松的《莊嚴變奏》尾聲presto處,你的聽覺系統一定把你往“切分聲部”的主題旋律上引誘。這時如果你的手順從了這樣的聽覺反應,無疑是災難性的結果。整個音樂形象将在這種“本末倒置”的技術狀态下出現異常的“緊張”——出于你肌肉的痙攣,而導緻了音樂語言的混亂。這時的技術性訓練,一定要回到“正拍”上來,并且嚴格按照節奏要求,用手在鍵盤上給正拍“做記号”,練習強度直到使聲部之間建立起平衡為止,以此拯救混亂的局面。但凡有了這樣的思維技術作為審美引導,最後體現出來的整體,就是“松”的狀态。如果你不懂這個規律,碰到類似的技術片段就會非常辛苦,而且會越練越糟糕。
德國表現主義畫家Karl Hofer
這裡僅僅舉了一個以“切分”作為比較好理解的例子,而小到幼兒作品,大到長篇著作中的無數細節,皆是此理。哪些音要長一點,你卻沒有到位,那些音要緊一點,你又多出來了,這些在你手底下瞬間流逝的時間和音符會因為你對它們的“忽略不計”,最終導緻因肌肉緊張而無法順利完成技術片段、音樂語言出現謬誤、乃至作品整體結構的垮塌。當然這些問題雖然不在基礎技術層面上,但是單純技術層面的“松弛”是審美層面的基本功。單純技術層面所涉及的核心問題,就是觸鍵問題,這裡就不作贅述了。
松弛,作為根本問題,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一個長期“賦閑”的人,當“松弛”成為一種過剩狀态時,很容易走向“空虛”;人如果沒有長時間作業的辛勞,就不會産生為了使人與機器、環境之間關系達到“和諧”的“人體工程學”研究,以制造出符合人體的最舒适狀态的坐卧工具。同樣,衡量裁縫和設計師之間的區别就在于設計師除了必須具備裁縫的“手藝”之外,在“合身”的基礎上,還必須包括色彩搭配,松緊的拿捏,衣領袖口的銜接等等高質量的審美要求,多一點顯得身材臃腫,少一點,身體就被束縛住了。
我們在自己熟悉舒适的環境裡總是很松弛——比如,你面對一首已經練了十年的作品,當然駕輕就熟;當你到一個新的環境,會感到某種程度的拘束——同樣,當你面對一首新的作品,從技術到音樂語言,剛開始總是辛苦和陌生的。反之,如果在一個過于熟悉的環境中,我們往往會變得很随便。而過度放松所導緻的“随便”就會引發各種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注意,當你對這首作品已經熟練到“自動化”程度時,危險将無處不在。因“過度松弛”而演變為“随便”,會比“緊張”的“戰戰兢兢”所造成的“不及”更加糟糕。“不及”尚有補足的餘地,而“随便”失去的卻是品味與修養。
“松弛”的本質在于“合适”與“分寸”。藝術大師們對于這樣的“松中有緊”,“緊中有松”的整體關系進行着精準的拿捏與協調,隻有具備了堅實的人文底蘊,擁有了對人生百态的包容能力,且進退自如的寬闊胸懷,才會将藝術中“松”與“緊”的關系運用的得心應手,最終呈現出的這種“内在”和“情感”的松弛,即是一種溫暖和懷抱。不多不少,恰如其分,這就是松弛的最佳狀态,也是做人的高級修養,所以松弛是一個根本問題。
法國野獸派創始人Henri Matisse 法國野獸派創始人Henri Matis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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