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這一類小說,和一切中國底文學──詩,詞,曲──在一個平面上。這類文學底特色,至多不過是個人身世性格底反映。《紅樓夢》底态度雖有上說的三層,但總不過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語。即後來底忏悔了悟,以我從楔子裡推想,亦并不能脫去東方思想底窠臼。不過因為舊歡難拾,身世飄零,悔恨無從,付諸一哭,于是發而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紅樓夢》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閑書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學之林。即以全書體裁而論,亦微嫌其繁複冗長,有矛盾疏漏之處,較之精粹無疵的短篇小說自有區别。我極喜歡讀《紅樓夢》,更極佩服曹雪芹,但《紅樓夢》并非盡善盡美無可非議的書。所以我不願意因我底偏好,來掩沒本書底真相。作者天份是極高的,如生于此刻可以為我們文藝界吐氣了。但不幸他生得太早,在他底環境時會裡面,能有這樣的成就,已足使我們驚詫贊歎不能自已。《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我雖以為應列第二等,但雪芹卻不失為第一等的天才。天下事情,原有事倍功半的,也有事半功倍的。我們估量一個人底價值,不僅要看他底外面成就,并且要考察他在那一種的背景中間成就他底事業。古人所說“成敗不足論英雄”,正是這個意思了。
至于在現今我們中國文藝界中,《紅樓夢》依然為第一等的作品,是毫無可疑的。這不但理論上很講得通,實際上也的确如此。在高鹗續書那時候,已脍炙人口二十餘年了。自刻本通行以後,《紅樓夢》已成為極有勢力的民衆文學,差不多人人都看,并且人人都喜歡談,所以京師竹枝詞,有“開口不談《紅樓夢》,此公缺典定糊塗”之語,可見《紅樓夢》行世後,人心颠倒之深。(此語見清同治年間,夢癡學人所着的《夢癡說夢》所引)即我們研究《紅樓夢》底嗜好,也未始不是在那種空氣中間養成的。
《紅樓夢》底風格,我覺得較無論那一種舊小說都要高些。所以風格高上底緣故,正因《紅樓夢》作者底态度與他書作者底态度有些不同。
我們有一個最主要的觀念,《紅樓夢》是作者底自傳。從這一個根本觀念,對于《紅樓夢》風格底批評卻有很大的影響。既曉得是自傳,當然書中底人物事情都是實有而非虛構;既有實事作藍本,所以《紅樓夢》作者底惟一手段是寫生。有人或者覺得這樣說法,未免輕量作者底價值了。其實有大謬不然的。虛構很容易,也并不可貴,寫實貌易而實難,有較高的價值。世人往往把創造看做空中樓閣,而把寫實看做模拟,卻不曉得想象中底空中樓閣,也有過去經驗作藍本,若真離棄一切的經驗,心靈便無從活動了。虛構和寫實都靠着經驗,不過中間的那些上下文底排列,有些不同罷了。寫生既較逼近于事實,所以從這手段做成的作品所留下的印象感想,亦較為明活深切,即是在文學上的價值亦較高了。
《紅樓夢》作者底手段是寫生。他自己在第一回,說得明明白白:“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迹尋蹤,不敢稍加穿鑿緻使失真。”“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隻實錄其事。”
《紅樓夢》底目的是自傳,行文底手段是寫生,因而發生下列兩種風格。我們看,凡《紅樓夢》中底人物都是極平凡的,并且有許多極污下不堪的。人多以為這是《紅樓夢》作者故意罵人,所以如此;卻不知道作者底态度隻是一面鏡子,到了面前便須眉畢露無可逃避了。妍媸雖必從鏡子裡看出,但所以妍所以媸的原故,鏡子卻不能負責。以我底偏好,覺得《紅樓夢》作者第一本領,是善寫人情。細細看去,凡寫書中人沒有一個不适如其分際,沒有一個過火的;寫事寫景亦然。我第一句《紅樓夢》贊:“好一面公平的鏡子啊!”
我還覺得《紅樓夢》所表現的人格,其弱點較為顯露。作者對于十二钗,一半是他底戀人,但他卻愛而知其惡的。所以如秦氏底淫亂,鳳姐底權詐,探春底涼薄,迎春底柔懦,妙玉底矯情,皆不諱言之。即钗黛是他底真意中人了,但钗則寫其城府深嚴,黛則寫其口尖量小,其實都不能算全才。全才原是理想中有的,作者是面鏡子如何會照得出全才呢?這正是作者極老實處,卻也是極聰明處。妙解人情看去似乎極難,說老實話又似極容易,其實真是一件事底兩面。《紅樓夢》在這一點上,舊小說中能比他的隻有《水浒》。《水浒》中有百零八個好漢,卻沒有一個全才,這兩位作者,大概在這裡很有同心了。至于俞仲華做《蕩寇志》,則有如天人的張叔夜,高鹗續《紅樓夢》,則有如天人的賈寶玉。其對于原作為功為罪,很無待我說了。
《紅樓夢》中人格都是平凡這句話,我曉得必要引起多少讀者底疑猜,因為他們心目中至少有一個人是超平凡的。誰呢?就是書中的主人翁,賈寶玉。依我們從前囫囵吞棗的讀法,寶玉底人格确近乎超人的。我們試想一個纨绔(換為衣旁)公子,放蕩奢侈無所不至的,幼年失學,長大忽然中舉了。這便是個奇迹,頗含着些神秘性的了。何況一中舉便出了家,并且以後就不知所終了,這真是不可思議,易蔔生所謂“奇事中的奇事”。但所以生這類印象,我們都被高先生所誤,因為我們太讀慣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引起不自覺的錯誤來。若斷然隻讀八十回,便另有一個平凡的寶玉,印在我們心上。
依雪芹底寫法,寶玉底弱點亦很多的。他既做書自忏,決不會像現在人自己替自己登廣告啊。所以他在第一回裡,既屢次明說,在第五回《西江月》又自罵一起,什麼“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這怕也是超人底形景嗎?是決不然的。至于統觀八十回所留給我們,寶玉底人格,可以約略舉一點:他天份極高,卻因為環境關系,以緻失學而被摧殘。他底兩性底情和欲,都是極熱烈的,所以警幻很大膽的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一掃從來迂腐可厭的鬼話。他是極富于文學上的趣味,哲學上的玄想,所以人家說他是癡子。其實寶玉并非癡慧參半,癡是慧底外相,慧即是癡底骨子。在這一點作者頗有些自诩,不過總依然不離乎人情底範圍。這就與近人底吹法螺有差别了。
依我的底推測,寶玉大約是終于出家;但他底出家,恐不專因忏情,并且還有生計底影響,在上邊已說過了。出家原是很平凡的,不過像續作裡所描寫的,卻頗有些超越氣象。況且做和尚和成仙成佛,頗有些不同。照高君續作看來,寶玉結果是成了仙佛,卻并不是做和尚。所以賈政剛寫到寶玉的事,寶玉就在雪影裡面光頭赤腦披了大紅鬥篷,向他下拜,後來僧道夾之而去,霎時不見蹤迹。(事見第百二十回)試問世界上有這種和尚麼?後來皇帝還封了文妙真人,簡直是肉體飛升了。神仙佛祖是超人,和尚是人,這個區别無人不清楚的。雪芹不過叫寶玉出家,所以是平凡的。高鹗叫寶玉出世,所以是超越的。《紅樓夢》中人格是平凡的這個印象,非先有分别的眼光讀原書不可,否則沒有不迷眩的。
在逼近真情這點特殊風格外,實事求是這個态度又引出第二個特色來。《紅樓夢》底篇章結構,因拘束于事實,所以不能稱心為好;因而能夠一洗前人底窠臼,不顧讀者底偏見嗜好。凡中國自來底小說,都是俳優文學,所以隻知道讨看客底歡喜。我們底民衆向來以團圓為美的,悲劇因此不能發達。無論那種戲劇小說,莫不以大團圓為全篇精彩之處,否則就将讨讀者底厭,束之高閣了。若《紅樓夢》作者則不然。他自發牢騷,自感身世,自忏情孽,于是不能自已的發為文章。他底動機根本和那些俳優文士已不同了。并且他底材料全是實事,不能任意颠倒改造的,于是不得已要打破窠臼得罪讀者了。作者當時或是不自覺的也未可知,不過這總是《紅樓夢》底一種大勝利,大功績。《紅樓夢》底效用,看他自己說:“……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隻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世消愁之際,把此一玩。”《紅樓夢》作者既希望世人醉餘睡醒之後,把此一玩,則反言之,醉睡中間的世人,原不配去讀《紅樓夢》的;既曰“醒同人之目”,則非同人,雖得讀《紅樓夢》,也是枉然的。這些話表面看來很和平,内裡意思,卻是十分憤激。
《紅樓夢》底不落窠臼,和得罪讀者是二而一的;因為窠臼是習俗所樂道的,你既打破他,讀者自然地就不樂意了。譬如社會上都喜歡大小團圓(員換為栾),于是千篇一律的發為文章,這就是窠臼;你偏要描寫一段嚴重的悲劇,弄到不歡而散,就是打破窠臼,也就是開罪讀者。所以《紅樓夢》在我們文藝界中很有革命的精神。他所以能有這樣的精神,卻不定是有意與社會挑戰,是由于憑依事實,出于勢之不得不然。因為窠臼并非事實所有,事實是千變萬化,那裡有一個固定的型式呢?既要落入窠臼,就必須要颠倒事實;但他卻非要按迹尋蹤實錄其事不可,那麼得罪人又何可免的。我以為《紅樓夢》作者底第一大本領,隻是肯說老實話,隻是做一面公平的鏡子。這個看去如何容易,卻實在是真真的難能。看去如何平淡,《紅樓夢》卻成為我們中國過去文藝界中第一部奇書。我因此有二種普通的感想,覺得社會上目為激烈的都是些老實人,和平派都是些大滑頭啊。
在這一點上,最早給我一種暗示的是友人傅孟真先生。他對我說:“《紅樓夢》底最大特色,是敢于得罪人底心理。”《紅樓夢》開罪于一般讀者底地方很多,最大的卻有兩點:(1)社會上最喜歡有相反的對照。戲台上有一個紅面孔,必跟着個黑面孔來陪他,所謂“一臉之紅榮于華衮,一鼻之白嚴于斧钺。”在小說上必有一個忠臣,一個奸臣;一個風流儒雅的美公子,一個十不全的傻大爺;如此等等,不可勝計。我小時候聽人講小說,必很急切地問道:“那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覺得這是小說中最重要,并且最精彩的一點。社會上一般人底讀書程度,正還和那時候的我差不許多。雪芹先生于是狠狠的對他們開一下頑笑。《紅樓夢》底人物,我已說過都是平凡的。這一點就大拂人之所好,幸虧高鹗續了四十回,勉強把寶玉擡高了些,但依然不能滿讀者底意。高鹗一方面做雪芹底罪人,一方面讀者社會還不當他是功臣。依那些讀者先生底心思,最好寶玉中年封王拜相,晚年拔宅飛升。(我從前看見一部很不堪的續書,就是這樣做的。)雪芹當年如肯照這樣做去,那他們就歡欣鼓舞不可名狀,再不勞續作者底神力了!無奈他卻偏偏不肯,寶玉亦慧,亦癡,亦淫,亦情,但千句歸一句,總不是社會上所贊美的正人。他們已經皺眉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了。十二钗都有才有貌,但卻沒有一個是三從四德的女子;并且此短彼長,竟無從下一個滿意的比較褒貶。讀者對于這種地方,實在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後來究竟忍耐不住,到底做一個九品人表去過過瘾方才罷休。我們在這裡很可以估量作者底膽識,和讀者底程度了。
但作者開罪社會心理之處,還有比這個大的。《紅樓夢》是一部極嚴重的悲劇,書雖沒有做完,但這是無可疑的。不但甯榮兩府之由盛而衰,十二钗之由榮而悴,能使讀者為之怆然雪涕而已。若細玩寶玉底身世際遇,《紅樓夢》可以說是一部問題小說。
試想以如此之天才,後來竟弄到潦倒半生,一無成就,責任應該誰去負呢?天才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偶然有了亦被環境壓迫毀滅,到窮愁落魄,結果還或者出了家。這類的酷虐,有心的人們怎能忍受不歎氣呢?即以雪芹本身而論,雖有八十回的《紅樓夢》可以不朽;但以他底天才看來,這點成就隻能說是滄海一粟,餘外都盡量糟蹋掉了,在文化上真是莫大的損失,又何怪作者自怨自愧呢!不幸中之大幸,他晚年還做了八十回書,否則竟連名姓都湮沒無聞了。即有了《紅樓夢》,流傳如此之廣,但他底家世名諱,直等最近才考出來。從前我們隻知道有曹雪芹,至多再曉得是曹寅底兒子(其實是曹寅底孫子),以外便茫然了。即現在我們雖略多知道一點,但依然是可憐得很。他底一生詳細的經曆,依然不知道;并且以後能知道的希望亦很少,因為材料實在太空虛了。我們想做曹雪芹先生年表,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成功呢?
本文來源:俞平伯《紅樓夢的風格》節選
作者簡介:俞平伯,原名俞銘衡,字平伯。浙江湖州德清人,出生于江蘇蘇州。散文家、紅學家,新文學運動初期的詩人,中國白話詩創作的先驅者之一。清代樸學大師俞樾曾孫。與胡适并稱“新紅學派”的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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