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說到儒家,激進者會痛恨到骨子裡去。
仿佛,中國社會中,古往今來的一切錯、一切惡,都是儒家造成的一般。
其實,大可不必。
有人一邊咒罵着儒家的維護禮教,一邊又龜縮在陰暗的角落中、無恥地向邪惡奴顔婢膝、俯首稱臣。
這種行為,不但有見識的今人會對其嗤之以鼻;而且,想來這種行為,被目為酸腐的昔時儒士也會對其輕視鄙棄。
古人有古人的生存環境,今人有今人的生活現實。
在苛責古人的時候,如果不能自省當下、不能檢視自我,那就完全是一種動物性的無智退化。
說古人的行事,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今人有一面照見自我的鏡子。
儒家為什麼要講禮?
儒家講禮,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維護社會的秩序。
那麼,為什麼要維護社會秩序呢?
不必深究,簡單地想,就可以知道其中的緣由。
儒家的維護秩序,或許有其可以诟病的地方。但是,這其中,無論如何,都不能忽略的因素之一,就是“愛人”。
所謂“愛人”,并不是男女感情的那種,而是《孟子·離婁下》第二十八章中所謂的: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維護秩序而外,儒家哲學的重點,還在修身。
修身,是對自我的要求,并不會拿去苛責于人。
通過修身,從自我而起,達成社會秩序井然的目的。
如果說,儒家有錯。在我看來,其最大的錯,就是為了維護秩序,在蓄意或無心之中,丢棄了選賢與能的準則,把天下為公的理想做成了天下為私的工具。
這才是中國社會一直在泥淖中打轉,一直被專制的陰魂纏繞的症結所在。
關于儒家,需要嚴肅檢讨的東西,當然很多;同時,關于儒家,需要認真審視的東西,也并不少。
這裡,就從孔子講起,說一說輕松的話題。
這裡隻負責講,笑罵由人,全不在考慮範疇之内。
《論語·鄉黨》雲: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就文本來看,其實,這本是一個簡單的記錄,在簡單中含有一定的思想與深意。
馬廄着了火。
夫子退朝,有人告知其事。
夫子問:
傷人沒有?
就這麼簡單而已。
後面的“不問馬”,其實,是一條尾巴。
要說這條尾巴多餘,也無可厚非。
要說這條尾巴必要,似乎也能理解。
就一般情況而言,馬廄被焚燒之後,作為普通人,反應必然是不統一的:
宅心仁厚、以人為本心者,必然和夫子一樣,會先問人;
愛好财物者,或許會先問損失幾何?
與馬匹情感深厚者,或許會先問馬傷怎樣?
儒家的傳承者們,為了貫徹自家“仁”、“愛人”的理念,将夫子當時或許隻是出于自然的反應,程式化、規範化。
也就是說,有了夫子的表率,從此而往、自今以後,凡是遇到“廄焚”的情況,大家需要記住的是:
人是第一位的,必須首先關注人。
這也是人本思想最素樸的例證與教案。
或許,動物保護主義者會抗議。
抗議夫子不愛護動物。
其實,抗議大可不必,抗議也大錯特錯。
即便是真正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在面對同類和異類時,猜想,他們還是多少會有所區分的。
再者,夫子聽到“廄焚”之後,當時立即問到,傷人否?這是第一現場的第一反應。
事後,猜想,夫子作為有血有肉、需要衣食住行的活生生的人,他必然也會問到馬、問到财産的損失;即使他口上不問,心中大約也會去想。
這麼一說,一切也就基本清楚。
夫子以後的人,在問沒有問馬、在馬廄是公家的還是私人的問題上打轉、糾結,其實,是有些可笑的。
不過,必須注意,那些為聖門立法的後來者們,對“馬”、“馬廄”等所作的種種辯解,多是為了理念的宣傳,看似酸腐,就目前人類發展的現狀來衡量,其行為,也全在情理之中。
夫子不問馬的事情,讀完之後,一直記得。
後來讀書,發現,有一件事情,與夫子不問馬的事情如出一轍。雖然,事件的發生,已經近至明代,但是,仍然被記載,還是被傳為佳話。
這一事件的主人公,名叫楊翥[zhù]。
楊翥為誰?
楊翥(公元1369~公元1453年),明代官員,字仲舉,南直隸蘇州府吳縣(今江蘇蘇州)人。
關于其人,《明史》卷一百五十二·列傳第四十《楊翥傳》所載,大體如下:
楊翥少孤,家貧,跟随兄長駐戍武昌,開館授徒以自給。
當年,楊士奇(後在内閣為輔臣四十餘年,首輔二十一年。“三楊”之一,名臣名相。)寒微,流寓在外,困窘貧乏。楊翥就辭去自己所任的館職,将授徒之事讓給了楊士奇,自己往别處另尋新席。這件事情之後,楊士奇在内心對楊翥很是敬重。等到楊士奇顯達之後,他就推薦楊翥“經明行修”。明宣宗朱瞻基(公元1425年~公元1435年在位)下诏,讓禮部對楊翥進行考核,稱旨,被授予翰林院檢讨,後又成為翰林院修撰。
明英宗(朱祁鎮)正統時期(公元1436年~公元1449年),下诏簡選郕王[明代宗朱祁钰。明英宗即位後封朱祁钰為郕王。正統十四年(公元1449年),明英宗在“土木堡之變”被瓦剌所俘後,郕王被于謙等大臣擁立為帝,年号景泰,尊英宗為太上皇,英宗子朱見深為太子。]府的僚屬,當時的翰林,都不願意去。最後,朝廷決定,讓侍講儀銘與楊翥出任郕王府的左右長史。在郕王府任職很久之後,楊翥以年老為由,辭歸故裡。郕王登基之後,楊翥入朝,官拜禮部右侍郎。明代宗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楊翥被晉升為禮部尚書,後給祿緻仕。次年(公元1453年),楊翥卒,年八十五。
楊翥淳厚純正,超出尋常。當時,他的高德厚行,可謂一時之最。
介紹完楊翥其人之後,來看看楊翥的事情。
據明人祝允明《前聞記》中《楊尚書》一節記載:
楊翥(祝允明稱其為“晞顔先生”)在鄉時,其家祖先墓前有一石碑傾斜不穩。
有一天,鄉村的田家兒童在石碑前戲耍。
這些孩子玩着玩着,看見這傾斜的石碑,突發奇想,打算試試各自的力氣。
于是,大家一合計,就一起上前,用力去推那石碑。
一群孩子的力氣加起來,還是蠻大的。
大概是幾番共同用力齊推之後,那石碑竟讓然被這些孩子們給推倒了。
孩子們原本是鬧着玩的,誰想,竟然真把人家的墓前的石碑給推到了。
石碑倒地,孩子們驚慌四散。
守墓的人聽到倒塌之聲,馬上跑出來觀看。
守墓者出來之後,發現楊翥祖先的石碑已經仆倒在地。
守墓者見事端非小,立即跑去向楊翥報告。
守墓者怕楊翥會因此而發怒而責怪那些小朋友,所以,他還想着替孩子們說幾句好話。
楊翥聽說說兒童将祖先墓前的石碑推到,他立刻問道:
“傷到孩子沒有?”
守墓者回答說:
“沒有。”
然後,楊翥舒了一口氣說到:
“真是萬幸啊!您可去告訴孩子的家人,好好善護孩子,不要驚吓孩子才是!”
楊翥不問碑,與夫子不問馬,有同工之妙。
關于楊翥,明清筆記中,還有記載他的厚德,那就是“楊翥賣驢”一事:
話說,楊翥當年在京為官時,每每上朝,他都是騎着一頭驢。後來,鄰居有一個老人,晚年得子。嬰兒聽到楊翥的驢叫,就會受到驚吓。知道這一情況之後,楊翥他就把驢子賣掉,徒步出行。
此事見明人祝允明《野記》中《野記三》、明人劉仕義《新知錄摘抄》中《楊公翥》、清人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中《明倫彙編交誼典鄉裡部》、清人覺羅烏爾通阿《居官日省錄》卷之六《忍·事迹》等。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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