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子

詩詞文學，除了能抒一己之情，言一己之志的作用外，還具有廣泛的社會交往功能。詩詞的這種世俗之用，集中體現在“三應詩”中。這類詩詞，好的作品不多，一些詩家深惡痛絕之，但更多的詩家卻是推脫不掉，甚或出于交往的目的積極為之。從創作實際上看，“三應詩”數量非常龐大，在客觀上又推動了詩詞的傳承發展。祝壽詩是應酬詩中最容易遇到，也最難創作的一種。辛棄疾是詞史中的一個高峰，在存世的620多首詞作中，祝壽詞即有近40首，而且中間也不乏優秀作品。因此，本文拟就稼軒詞中祝壽詞做一分類舉例，探讨稼軒祝壽詞的創作特色，以期有所借鑒。

一、祝壽同志同道，托祝壽以言志向

辛棄疾作為南宋豪放詞人、愛國詞人的代表，一生主張抗金，收複失地。在這個過程中，也遇到有許多志同道合的人。他們惺惺相惜，相互激勵，其中韓元吉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

韓元吉，字無咎，号南澗，與辛棄疾政治抱負相接近，是一貫的主戰派。曾出使金國，官至禮部尚書。韓元吉生于1118，比辛棄疾大22歲。是呂祖謙嶽丈，呂祖謙尚比辛棄疾大三歲，韓辛兩人屬于典型的忘年交。淳熙 7年（1180），韓元吉緻仕後居于上饒，兩年後辛棄疾帶湖新居落成，成了鄰居。也是在這一年，辛棄疾寫了第一首贈韓元吉的祝壽詞《太常引·壽韓南澗尚書》：

君王著意履聲間。便令押、紫宸班。今代又尊韓。道吏部、文章泰山。

一杯千歲，問公何事，早伴赤松閑。功業後來看。似江左、風流謝安。

此詞上阕“君王”兩句，用《漢書·鄭崇傳》：“擢（鄭崇）為尚書仆射，數求見，谏诤，上初納用之。每見曳革履聲，上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的典故，寫其居高位，以社稷為重，并得君王倚重。是從立功方面說，非常貼合其身份。“今代”兩句，用韓退之來比拟韓元吉，贊美其文重于當世，是從立言方面說，也基本貼合韓元吉當時的文壇地位。韓元吉詞風雄渾豪放,堪為辛詞之先聲。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稱其“文獻、政事、文學為一代冠冕”。清《四庫全書總目》亦稱其“詩體文格,均有歐、蘇之遺,不在南宋諸人下”。順便指出的是，用本家先哲作比，也是贈人、祝壽中常用的手法。下阕“一杯”三句，切入祝壽主旨，卻又一筆宕開，轉問歸隐何事。“功業”兩句則以有東山之志的江左風流謝安作比，期待韓元吉今後能再創功業，照應開篇。全詞貼合人物，不媚不谄，而又大開大阖，跌宕起伏，實屬難得的好詞。

辛棄疾寫給韓元吉祝壽詞多達5首，并有唱和的5首。而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作于淳熙 11年( 1184)的《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裡，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鬥。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堕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此詞作為祝壽詞，與《太常引》結構上有些近似，但作為長調，更多鋪排，語言上也轉為激切。上阕寫靖康之恥後，朝中已無能力挽狂瀾，志在收複的經綸巨手，期待能有這樣平戎萬裡的士大夫出現。一句“君知否”，作為鋪墊，自然引出下阕對韓元吉的期許。說他是文章泰鬥，又系出名門，希望能不違初心，像唐代的宰相裴度、李德裕，東晉謝安石一樣，能得以再起，承擔起複興的重任。等到将來這些願望實現了，再為他祝壽。此詞作為辛詞代表作之一，它的奇特之處在于，詞題為祝壽，但全詞與祝壽基本無關，至結處雖關合祝壽本意，卻又要待之他年。全詞突破了以往祝壽詞的藩籬，詞中所言，既是對韓元吉的期許激勵，亦或如明潘遊龍《精選古今詩餘醉》卷一五所說“大有規諷”意，更是作者自己抱負與胸臆的噴發，頗具辛詞之本色。韓辛二人還有一個契合的地方，兩個人生日隻相差一天，到了第二年，韓元吉依此詞韻，先寫給辛棄疾一首祝壽詞，辛棄疾又和了一首回贈。彼此酬贈唱和，既是詞壇佳話，更可見韓元吉對這首祝壽詞的激賞，從這方面說，這首祝壽詞也是十分成功的。

二、祝壽普通交遊，盡世俗而見本色

同道之間，因有共同志向，或有感發，故能借祝壽抒發懷抱。相反，與交情不是特别深的人，因為某種原因，需要祝壽的，這個則純屬應酬，最不可作，但有時又不得不作。此種情形，稼軒亦且不免。

沈際飛《樂府指迷》：“壽曲最難作，切忌戒壽酒、壽香、老人星、千春、百歲之類。須打破舊曲規模，隻形容當人事業才能，隐然有祝頌之意方好。”張炎《詞源》卷下說:“難莫難于壽詞,倘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谀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當總此三者而為之，無俗忌之詞，不失其壽可也。松椿龜鶴，有所不免，卻要融化字面，語意新奇。” 稼軒乃詞中巨擘，什麼壽酒百歲、金印封侯、神仙菩薩，全然不避，讀之俗而不腐，直覺真誠可貴。如《感皇恩·壽鉛山陳丞及之》詞：

富貴不須論，公應自有。且把新詞祝公壽。當年仙桂，父子同攀希有。人言金殿上，他年又。 冠冕在前，周公拜手。同日催班魯公後。此時人羨，綠鬓朱顔依舊。親朋來賀喜，休辭酒。

辛棄疾歸老帶湖，在上饒之鉛山，陳及之是當地的父母官。《淳熙三山志》卷三一《人物》：“陳拟，字及之，羅源人。父與行，同榜。終通直郎。”本詞上阕先言富貴，次言功名。下阕接功名而至勳業，複及神仙長壽。結點題，以壽酒作結，是典型的應酬性祝壽詞。此詞卻能化大俗為大雅，驅遣《尚書》《史記》《晉書》等史籍中典故，駕輕就熟，不覺湊泊。“周公拜前、魯公拜後”的典故，稼軒在《瑞鶴仙·上洪倅壽》中也使用過：“記從來人道，相門出相，金印累累盡有。但直須、周公拜前，魯公拜後。”應是稼軒祝壽慣用語。所拟雖有誇大，但始終貼合陳拟父子同榜這一故事，前後鋪排，讓人覺得十分貼切。

稼軒另有《朝中措·為人壽》：

年年黃菊滟秋風。更有拒霜紅。黃似舊時宮額,紅如此日芳容。

青青未老,尊前要看,兒輩平戎。試釀西江為壽,西江綠水無窮。

這首詞題目中不見所贈者姓名，應該也是交往一般，屬于典型的應酬性祝壽詞。内容看壽者應該是女性，上阕“年年”兩句，化用柳永《醉蓬萊》“嫩菊黃深，拒霜紅淺”句，點名時節。“黃似”“紅如”，接前兩句而來，化用李商隐“壽陽公主嫁時妝，八字宮眉捧額黃”、王安石“漢宮嬌額半塗黃，粉色淩寒透薄妝”等詩意，言及壽者之富貴與美麗。下阕“青春”三句，由主人的長壽，而及子孫的功名，化用《世說新語·雅量》“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此既為祝壽語，又為稼軒念茲在茲者。結兩句以西江水之無窮，祝壽其長生不老。“西江”則化用佛家故事，《釋氏稽古略》：鹿居士參馬祖，問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全詞化用典故，不着痕迹，全似家常語，一團喜氣，最是難得。集中還有一首《朝中措·為人壽》“年年金蕊豔西風”的，兩詞用韻相同，起句近似，應該是祝壽同一人，甚或是同一次所作。

三、壽内人與自壽，彌漫人間真情味

祝壽詩詞，還有一個特殊的題材，就是自壽詩詞。自壽詩詞是寫給自己的，可以言志，可以抒情，不需要太多浮華的内容，甚至還會有些自嘲、自歎，不一定喜氣滿滿。辛棄疾詞集中也有自壽詩詞，一首是《江神子·侍者請先生賦詞自壽》，因是侍者請賦，内容上有人生感慨，而更多自我調侃。還有一首《臨江仙·壬戌歲生日書懷》，則可以視作嚴格的自壽詞。其詞如下：

六十三年無限事，從頭悔恨難追。已知六十二年非。隻應今日是，後日又尋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須過後方知。從今休似去年時。病中留客飲，醉裡和人詩。

壬戌年為南宋嘉泰二年，即公元1202年，辛棄疾63歲生日，創作的書懷一首，全詞語近白話，不用典故，将自壽與書懷相結合。上阕“六十三年”兩句，把人生種種，用“無限事”一筆帶過，而以“悔恨難追”為全詞定下基調。“已知”一句作承接，引出“今是而昨非”的感慨。“後日”句又轉，為下阕抒發感慨做好鋪墊。既然是生日書懷，下阕偏偏沒有說功名事業、家國情懷的話，而是提出了要少喝酒，注意身體健康。稼軒一生愛酒，詞中有很多戒酒、勸酒的作品，身上有許多和酒有關的故事。“少是多非”，不能等“過後方知”，從今以後再不能像以前那樣病中留飲、醉裡和詩了。自壽隻圍繞健康來寫，有對世事的無奈，但也實實在在。隻是，作者以“去年時”的喝酒寫詩形象作結，到底是一種決絕，還是眷戀，就隻有作者自己知道了。

自壽之外，還有寫給自己另一半的，介于自壽與壽人之間，也是需要更多的真情實意。辛棄疾1161年，組織兩千多人起義反金，參加耿京的起義軍。1162年，耿京遇害後，活捉叛徒南下歸宋。範邦彥是河北邢台人，1161年，範邦彥率衆開蔡州城門以迎王師，并率全家南徙，駐家京口，後任鎮江府通判。兩人志趣相投。1166年，範邦彥将自己女兒範青岚（又名如玉）許配辛棄疾。兩人同齡，婚後夫妻關系融洽，辛詞中有不少與範氏有關的作品。其中有《浣溪沙·壽内子》一首：

壽酒同斟喜有馀。朱顔卻對白髭須。兩人百歲恰乘除。

婚嫁剩添兒女拜，平安頻拆外家書。年年堂上壽星圖。

這首詞同樣隻用白描與口語，不同的是上阕首句即把壽酒和喜慶的氣氛寫了出來。第二句用自己的白須反襯妻子的朱顔，故意貶低自己以擡高對方，實際上正如第三句所言“兩人百歲恰乘除”，兩人兩個50，恰是一百歲。辛棄疾有三位妻子，也有說此詞是寫給林氏夫人的，因為朱顔與白須，看上去有明顯的年齡差。此也是一說，但這裡的朱顔與白須，不能完全當作寫實的來看。上阕破題了，下阕說點什麼呢？對夫妻來說，最關心的就是子女。他們還有女兒沒婚嫁，但值得欣慰的是，都已經有了婆家，并經常保持着聯系，想來也隻剩選個良辰吉日了。最後一句呼應首句，又回歸祝壽，祝妻子身體健康，做個老壽星，能年年像今天一樣為她祝壽。朱顔不改、健康長壽、兒女都能成家立業成了此詞的主要内容，内容雖然平實，卻很真切。

四、從稼軒祝壽詞中得到的幾點啟示

一是要貼合身份。祝壽詩詞作為“三應”作品，盡量少寫，但也不是不寫。詩詞本身就具有社會交流交往的功能。寫祝壽詩詞要貼合對方身份，貼合自己和對方的關系。隻有貼合起來，才具有真情實意，而不被看做僅僅是敷衍應酬。

二是要掌握分寸。祝壽詩詞總是祝人健康長壽，祝壽以外其他内容，沒有固定要求，關鍵是能換位思考，對方最關心的是什麼，最想聽的是什麼。祝壽既屬祝頌，語言上肯定有誇張，但還是要有所依據，以顯得真誠自然。特别是不能有犯忌諱的内容。

三是要不落俗套。語言太粗俗不好，語言過分文雅也不見得就好，能化大俗為大雅，最為上乘。要通過立意謀篇、語言修辭等，寫人所欲道而又未能道，盡量使作品在工穩貼切的同時，能有一些新意，符合祝壽的氛圍，讓對方通過祝壽詩詞，産生激勵，感到愉悅，增進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