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一堆殘破的舊紙堆中,意外地發現1985年《詩神》的創刊号,打開來,書中夾着一封舊日詩友在報社幫忙時的約稿信。刹那間,許許多多沉睡在記憶深處的名字鮮活起來。
未嫁之時原是擁有很多書的,初為人婦,不好意思一股腦地将自己的寶貝搬來,一來怕婆家人議論怎麼新媳婦是書呆子呀,可怎麼過日子;二來怕娘家兄嫂疑心又不知裹帶什麼走了,自己做人總是這般小心翼翼。心下思量反正有妹妹照看,是萬無一失的,全不想妹妹天生好性兒,至今都學不會一個不字。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小侄兒投擲的紙飛機上的圖案有些熟悉,盤問妹妹,方知道我心愛的寶貝早已經承受滅頂之災,—部分被我兒時的夥伴以借的名義據為己有,餘下的成了小侄兒源源不斷的紙飛機的材料來源。饒是急火攻心,終究敢怒不敢言,也顧不得淑女風範,找出一個大紙箱,一股腦地将劫後餘生的珍愛書籍全部帶回。亡羊補牢,未為遲也。
一本紙張變脆的舊書,一封已然泛黃的舊信,這些打開往事大門的鑰匙總是毫無征兆的蠻橫出現,一封泛黃的信件,有時會傳遞無法言說的模糊的溫暖。
那一天在父親陳舊的廂房收拾舊物,一個廢棄的藤條筐裡,竟然翻到好多年前哥哥在部隊時的來信,前塵往事如在眼前。那一年,我剛剛棄學不久,父親被調到外村去教書,而姥爺被查出身患絕症,家中頓時像塌了天。當年,父親在是一貧如洗時,扯兒抱女來到姥爺身邊,這一份沒有母親維系的翁婿情,父親是要付出十二分的孝順才能免人口舌。可是,父親教書的收入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實在無法在姥爺身邊侍奉晨昏,兄在外,妹年幼,這一侍疾的重任非我莫屬了。
那時,哥哥剛剛争取到學習駕駛的資格,對一個農家子弟來說,那個年代在部隊能學到一技之長實非易事,若申請複員,一切前功盡棄,而姥爺的病卻不會因此而好轉。農村曆來男尊女卑,我們雖是書香人家,也未能免俗。何況當時因偏科厲害,是我自己沒能考入高中,所以棄學順理成章。
重讀舊信,淚水依舊模糊了雙眼,多年的坎坷磨難,手足情日趨淡薄,而且當年父親愛小妹,姥爺寵哥哥,我一直在夾縫中百般讨巧,依然不被重視,手足間難免有些嫌隙。讀着哥哥當年淚痕猶存的信箋,心胸裡彌漫酸楚的溫暖:“怎麼不讓妹妹讀書了呢?妹妹那麼聰明,那麼懂事,家中有困難也不能誤了妹妹的前程!我總是夢見妹妹含淚站在床前,再有一年我就複員了,一切都會好轉。身為長子,二十年來空受着萬千寵愛,不能為家中分擔一二,愧對老父弱妹……”卻原來兄妹間也曾手足相憐,情深款款,不由得淚水潸然。将那一封字迹有些模糊的信,細細的折疊收藏,我努力的使自己相信,那在風風雨雨的磨砺中日漸粗糙的心,總深藏着一份不易察覺的柔軟,那一份與生俱來的血緣親情永遠不會涼薄。
信是放在一個較大的袋子裡,究竟是我自己放的還是家人歸攏到一起的,已經無從得知,也不再重要。自古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人輕物也賤,心下微微有些傷感。慢慢地翻檢着舊日的信件,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有一封是我兒時的玩伴在将近十年的音訊皆無之後,一時心血來潮寄來的,當時她複讀之後又落榜,百無聊賴中忽然想起幼年的朋友,信寫得熱情洋溢,文采飛揚,“依然記得你那會說話的眼睛,眉目間總有着淡淡的憂傷”,自己讀了頗受用,她說很喜歡文學,常常想在文學上有所建樹,可又未能走進大學的校門,很失落,隻覺得前途暗淡。當時恰好自己在讀函授,言語間難免有些賣弄,說了許多落榜不落志的話,或許傷到了心高氣傲的她,不得而知,反正鴻雁此去無複返。
而今想來,未收到回信也不是不可能,這世上總有太多的人和事陰差陽錯,失之交臂。她是随同來我們村教書的母親同住,我因常跟随父親到學校,彼此同齡,所以耳鬓厮磨了幾年。而今經年未見,留存于記憶中的隻是熟悉的名字,縱相逢,隻怕對面不相識。一封突如其來的書信,如同投擲在甯靜湖面的一粒寂寞石子,片片漣漪消失與沉寂。
還有幾封而今想來依舊是一種溫暖的來信,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一個遙遠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知道了我的名字,又是如何得到了我的一組手稿,認認真真地評點了寄回來,即加以肯定,也适當指出不足。并詳細介紹了自己和家人,北京市一家企業的黨委書記,即将退休,酷愛文學,以扶持文學青年為快樂。說是在朋友處讀到我的詩歌,為一個農村青年對文學的執着所感動,且有一定的文字基礎與靈性,感覺孺子可教,願盡綿薄之力。
讀後很感動,遂将自己的新作又工整地抄寫了寄去,依然是認認真真地點評了回來。當年父親對多愁善感的女兒的那一份小心翼翼的保護,使我在與人交往時總像一隻受驚的小鹿,與不經意間營造着情感沙漠。就像當年參加地區文聯舉辦的改稿會,父親堅持着要将我送到目的地,見過參加的詩友和組織的老師才放心的離去,使我成為朋友們取笑的話題。就這樣郵寄過幾次詩稿,尋思自己何苦平白的接受陌生人的恩惠,遂漸漸地失去聯系。而今想來,過度防範使那一顆敏感的心積年累月的懸浮于寂寞的城堡。
而今,手機電話已經普及,電子郵件滿天飛,那一顆顆日益浮躁的心。寫信。已經很難在深夜溫暖的燈光下很細緻的寫信了。寫信,已經是很老土的事情。在一切速成的年代裡,幸福好像也有些偷工減料,不再細膩。所以,迷戀網絡的自己依舊仔仔細細的選購黑紙白字的書籍,讓那淡淡的墨香給自己一份踏實。讓那一顆易感的靈魂在浮躁的掙紮裡減少些一腳踏空的感覺。
隻是,再也沒有可以珍藏的細細碎碎的誠摯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曆來,家書彌足珍貴,可是,已經逐漸的銷聲匿迹。我竟然不知道,這是人類情感文化的進步抑或退化。那一天,在讀者雜志見到一則征收家書的啟事,從來不曾想到,寫信竟會成為曆史!更無法想象有一天,紙張會在地球上消失!那将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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