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娘的煎餅鏊子
文/木青
來自膠東散文親情年選
娘去世已有十幾年了。
娘是因為一次意外的煤煙中毒,在病榻上植物人般昏迷了半年才悄然離開人世的。這半年中,她未曾和我們說過一句話。也不,在醫院剛搶救過來的時候,娘跟我們說過幾句話,其中一句:"我那煎餅鏊子放哪了?”娘短暫的清醒隻維持了不到一個小時,後來就漸漸的昏睡過去,再也沒有清醒。我一直不明白,娘這個時候為啥要問她的煎餅鏊子?
(一)
娘出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是濰坊安丘人,離我們這三百多裡路。娘十幾歲就随大姨去了青島,大姨父是開綢布莊的,家道殷實富裕,娘在那裡幫大姨料理家務,大姨愛打麻将,後來又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偷偷地抽,不讓大姨夫知道,娘也要為她保密。大姨有好多華麗的衣服,家裡開着綢布店,自然少不了漂亮的綢布料子。所以,娘那個時候就能穿上漂亮的旗袍了。娘小時候沒有裹小腳,一直是大腳,自然也能穿高跟鞋。我想,娘那個時候穿旗袍的樣子一定很美。
天有不測風雲,就在娘十五歲那年,姥姥家突然發生了變故,姥爺因病去世,家裡舅舅們還小,姥姥一人難撐這"塌天的災難",就把娘從青島叫了回來。後來姥姥家家境破敗,大姨也不知去向,姥姥帶着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一路逃荒,來到了我現在的膠南老家寄居。因勞頓和病重,剛停下來的姥姥也忽然去世。娘和兩個不到十歲的舅舅,背井離鄉,無依無靠,幸虧遇到了好心的父親一家,幫助把姥姥入土安葬,并收養了這三個可憐的孩子,那年娘才十六歲。
聽娘說,那時候父親是村裡的民兵連長,比娘大十歲,娘感恩父親一家的幫助,自願嫁給父親。奶奶把娘和舅舅當女兒、兒子一樣撫養,等娘到了十九歲,奶奶才讓娘和父親圓房,生兒育女,成家立業。
(二)
娘的老家安丘,都是平原地,盛産麥子,玉米,高粱,大豆,還有棉花。所以他們那裡以面食為主。除了鐵鍋,鏊子就是主要的做飯用具,有煎餅鏊子,也有單餅鏊子,煎餅鏊子大,單餅鏊子小,煎餅鏊子可以煎餅、單餅通用,單餅鏊子隻能用作烙單餅。煎餅鏊子主要攤制玉米、小米、高粱磨漿後的煎餅,松軟可口,冷熱食用皆可,慢慢咀嚼可以"練牙口"健齒,胃裡也極易消化。單餅鏊子是用小麥面粉和面手擀,然後再烙制,比煎餅硬,要趁熱吃比較好咬,尤其是摻雜着辣味兒一起咀嚼吞咽,特刺激,有一種特殊的滿足感。
煎餅卷大蔥,是山東人的最愛,也是最具特色的風味。但我喜歡吃單餅,剛用鏊子烙好的餅,卷上一根大蔥,抹上豆瓣醬,再加入幾根蘿蔔鹹菜條,最好再有一個雞蛋餅卷進去,那原汁原味地口勁真過瘾。
鏊子是用生鐵打制的,圓形很厚,特别是中間凸出的部分最厚,厚度從中間由厚到薄,漸變延伸到鏊子邊緣,這樣鏊子的承熱點才均勻分布。所以,攤煎餅和烙單餅時也很好掌握火候。
娘也許是在老家吃慣了煎餅和烙餅,嫁給父親又生下我們姊妹幾個以後,借着回老家看舅舅的空當,自己背回來了一個又大又圓的煎餅鏊子,而且一用就是幾十年。
(三)
我七八歲的時候,娘就開始教我攤煎餅、烙單餅。不過,攤煎餅,娘不放心我,怕我不會攤不會掲,也怕我燙了手,隻用我當燒火工,一捆麥草,一捆細柴,需要細火慢工,看娘在鏊子上滾面攤餅,我也總想試試。烙單餅的時候,娘就會和我倒過來,他自己燒火烙餅翻餅,而我就是那個擀餅的人。
擀餅、烙餅,首先要掌握和面與醒面的技術,面團太軟或者太硬都不行。面團太硬烙出來的餅幹裂難撕,面團太軟擀出來的餅形不圓,且粘黏鏊子,不好翻烙。所以,和面時面粉與水是有比例的,和好面以後還須經過醒面的過程,效果更好。
擀餅用的擀面杖很細,長約二尺左右,擀餅時從中間向餅周圍轉着圈排鋪,這樣擀出來的面餅厚薄均勻,邊擀邊烙。娘說,鏊子烙餅最好不用猛火,火太猛不好控制火候,把鏊子用磚頭支起來,下面用柴草燒火,文火慢工,烙出來的餅松軟可口。
記得每當我擀餅的時候,娘經常會和我念叨一首他們老家的兒歌:拉大鋸,割大槐,妗子不來姥姥來,吃的什麼飯,吃的單餅卷雞蛋。現在想想娘的這首兒歌,是那麼親切。在那個年代,烙餅和卷雞蛋就是最好的飯食了,隻有尊貴的客人來了,也才有的待遇。
(四)
娘聰慧,總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我小時候家裡日子不富裕,雖然我們兄弟姐妹衆多,娘從不讓我們衣衫褴褛,再苦再累也不讓孩子們挨餓受凍。娘自己沒上過學,但卻識得不少字,在她的晚年,竟能讀書看報,誦讀經文,經常給我們講,要如何善良待人,誠實守信。要相信天道酬勤,厚德載物。偶爾地還能拽出幾句古語哲言:能讓人非是我儒;退一步海闊天空;吃虧就是賺便宜;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等等。
娘善良,那個年代雖然日子過得貧窮,但娘卻樂于助人。記得小時候,我家自留園裡種的蔬菜吃不了,娘一大早去園子裡割回韭菜,把還在睡夢中的我喊起來去給鄰居家送菜。北屋大嫂子家,孩子衆多,缺菜少糧常有的事。娘不忘接濟她家。冬天也把我們穿着小了的棉鞋棉衣送給她家孩子們穿。娘心靈手巧,經常幫鄰居們裁剪縫制衣服,做鞋子。有求必應,從來不推辭。父親在村裡輩份大,所以,娘就成了最德高望重的長輩。
娘辛勞,姐姐、哥哥和我三個人都相差不幾歲,因而上學讀書也幾乎同時,讀到高中的時候,三個人都在一個學校,隻是年級不同。那時候,我們都是走讀生,中午三個人要帶的飯,加上早上吃的飯,盡夠娘一個人忙乎的。每個周末,娘都要讓我或者姐幫她攤下我們一個周要捎帶的煎餅。每天早上,娘還要摸黑起來給我們準備早飯,當然除了地瓜地瓜幹外,偶爾會烙幾張白面餅分給我們。姐姐和哥哥總是要比我少一點。幾年高中下來,娘明顯的蒼老了許多。
(五)
等我們幾個都參加工作和成家立業了,每次回去,我總還會賴着娘讓她給我們烙餅吃。為此,我還專門買回去一個電餅铛給娘用,可娘說,洋玩意她不會用,烙的餅也沒有用鏊子烙出來的有味道。我便會坐下來再親自動手擀,并看着娘坐在鏊子前燒火、烙餅、翻餅,再看她把鼓着氣泡、散着熱氣、薄如白紙的面餅疊摞在竹盤裡的白包袱内。娘每次都要多烙一些,臨走給我們帶上。
時光流逝,時不再來。正如詩人陶淵明雜事中所寫:"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美好的歲月一旦過去,便不會再重來,一天之中永遠不會看到第二次日出。
(六)
娘在最後的日子裡,每當望着她躺在炕上無知覺,無意識,腿腳僵硬,目光呆滞的樣子,似有一塊千斤重石在擠壓着心髒。我不停地和娘唠叨,來刺激她的神經:娘啊!起來烙餅吧!鏊子給你支好了,攤煎餅還是烙單餅啊?再不就從城裡買上幾張白面餅或金黃色的煎餅,提放在娘的眼前晃:起來吃吧,我娘!給你泡泡吃好不好?盡管娘無知覺,我還是不停的說,試圖有一天能喚醒娘的記憶。娘喜歡下跳棋,我喊:娘啊,再起來和我下棋吧,平時我很少赢娘的棋,您是高手,看看還能赢過我嗎?
彎月在薄薄的雲層裡徘徊,風打着旋兒掠過西窗,搖着院子裡那顆娘栽下的櫻桃樹,樹葉沙沙響,似乎是沙啞的哭泣聲。
在那個蕭瑟的夜裡,娘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面對着母親的離去,我們無力回天,去挽回娘的生命,這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别,我第一次經曆,我懵了,淚水凝固在眸子裡凍結,家人的哭喊聲繞在耳邊回旋。我不哭!我輕輕地撫摸着娘的臉,額頭,鬓角,鼻子,嘴,頸項。耳朵貼在娘的胸口,聽聽是否還有心跳,第一次用唇去親吻了母親的額頭……姐姐拉着我,我突然一聲娘啊!狂喊着嚎啕大哭,天旋地轉,接受不了沒有娘的現實,娘真的走了,我們成了沒娘的孩子,成了那根沒娘疼愛的草了……寫到這裡,我已泣不成聲,失去娘是一種身心的折磨,痛到心碎。
遙遠的天際邊飄來了幾朵雲彩,也許,娘去了天堂,那個傳說中美麗的地方。那頂暗黑又鏽迹斑斑的煎餅鏊子再也無人過問和使用。娘和鏊子一樣,在經受了炙熱的煎烤,成就了他人香噴噴的生命食糧之後,已悄然隐去。
編輯:馬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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