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輪疫情,對于上海的街邊小店來說,無疑是一場艱難的大考。
随着複工複市的步伐加快,上海街頭的小店業主們有的已在摩拳擦掌,有的可能要遺憾離場,有的還在堅守初心,有的正尋求破局重生。
“有人問啥時候能吃到我家油條,我說菜場一解封,我們就開店。油燒熱了,總會有生意的。”
“前兩天拿到出門證,去店裡看了一下,落了一層灰,好荒涼,好心酸。懷念滿屋子的蔥味。”
“在家待了這麼久,一到中午,我還是會想,要是面館開着,現在可是最忙的時候。”
……
封控期間,很多人都很想念街頭小吃的香風辣雨。而小吃店的老闆們,也時時刻刻想念着在店裡忙碌的日子。
疫情到現在,上海最早關門的一波店,已經熬了兩個多月。對小吃店而言,每天的“現金流”就是水和空氣。老闆們不怕淩晨4點起床備料,日複一日晝夜颠倒,怕的是店門緊閉沒收入,卻要負擔房租和員工工資等開銷。
最近,上海正在逐漸複工,我們找到了幾家老牌小吃店的老闆。他們中有人專做蔥油餅十幾年,将自家的餅做成上海人“記憶裡的味道”;有人做了30年早餐,除了備受歡迎的“四大金剛”,還掌握着老虎腳爪的秘訣;還有的店開了40年,憑一碗牛舌面“制霸北外灘”。
開了幾十年,2022年突然歇業,兩個多月裡,老闆們有過懷疑,也有過心酸。但說到複工,大家的回答很一緻:“隻要說明天複工,我現在就去收拾店面。”
“菜場一解封,我們就開店,油燒熱了,總會有生意的”
店名:劉飛放心無鋁油條
店齡:30年
坐标:東江陰街129号-13(近桑園街、跨龍路)
“每次去做核酸,都有人問我,劉師傅,什麼時候能吃到你家的油條?我說等一解封,能開店了,肯定繼續給大家做!”劉飛聲音爽朗,大着嗓門,“志願者說愛吃我家早點,我說疫情後你們來吃都免費。”
他的早餐攤位不難找,東江陰街菜市場外,早上總排着長隊的那家就是。門面不大,幾張小桌總坐得滿滿當當。在攤位裡輾轉騰挪的魁梧男人就是劉飛,他的頭發四周剃光,隻在頭頂留了一條長方形的闆寸,識别度很高。
3月26日封控後,熙攘的菜場冷落下來,一大半攤主被轉運去了方艙醫院,劉飛作為密接也去揚州隔離了10天,4月20日才回來。本以為回來後一切就正常了,沒想到在家一待又是一個月。他急得不行:三個孩子要上學,四個夥計的工資要發,“我們小攤子根本虧不起,兩個月不開張,口袋不進賬,天天吃老本,能不急嗎”?
雖然店裡的糯米、黃豆、蝦皮等食材很可能都報廢了,但值得安慰的是,菜場是國營的,疫情期間免店租,能讓劉飛他們松口氣。顧客們經常發短信打電話過來。有人問什麼時候營業,有人關心小店受疫情影響還能不能繼續開,還有人說,“劉師傅,你能不能在家給我炸兩根油條,做個老虎腳爪,我請外賣小哥上門來取”。
老虎腳爪出爐(圖片來自大衆點評商家相冊,拍攝:@Vincent)
“我在家封着,沒有鍋,沒有爐子,材料也都在店裡,要怎麼給他做嘛?”劉飛又笑了。他的店裡經營着油條、大餅、粢飯、麻球、豆漿等各式小吃,“我的無礬油條口感酥脆,個頭也大,就算冷下來也是脆的。”說起自家備受歡迎的美食,他很驕傲,即使下雨天都有人在店門口排隊買。
早餐是公認難做的生意,攤主們在天亮前讨生活,既辛苦,又利薄。劉飛和妻子每天3點20起床,生爐子、磨豆漿、煮豆漿、炸糍飯糕,4點半開始打麻球、做糖糕、做大餅、炸油條,天一亮,他家的攤頭都是彩色的點心。
攤頭的點心(圖片來自大衆點評商家相冊,拍攝:@丸啵)
到了快10點,劉飛開始做老虎腳爪。其實他最早出名,就是因為這獨一份的小吃。很多年輕人沒聽說過老虎腳爪,它是老上海人的童年回憶,曾風靡滬上,與早飯“四大金剛”齊名。因為制作過程中要将面團切成六角形,放入爐内焖至焦黃,成品形狀很像老虎的爪子,所以得名“老虎腳爪”。
劉飛16歲從江蘇老家來到上海,就跟着師傅學做老虎腳爪,今年已經整整30年了。2014年以前,他的店在吉安路47号,那時就已遠近知名。“當時誇張到什麼程度,顧客3月定的貨,要等到4月才能拿,我從早做到晚都供應不上。”
要做出外表焦香,内裡柔軟,充滿嚼勁的老虎腳爪并不容易。食客之所以認可劉飛的手藝,是因為能從中吃到“老味道”,他的秘訣是用老面加堿水,自然發酵一晚上。“面團貼到爐裡後,撒一把糖,用炭火慢慢烘,溫度不能太高,否則外面焦了,裡面還是生的。焖半個多小時,白糖熏出來的顔色最好看。”劉飛的語調裡都帶着焦香和堿水味。
老虎腳爪(圖片來自大衆點評商家相冊,拍攝:@Yuri魚小兜兜)
劉飛每天隻做一爐,據說熟客會掐點來買,在他看來,很多人吃的是情懷。有位台灣客人說,小時候台北忠孝東路上也有蘇北人跨着小籃子賣老虎腳爪,後來找不到了,一直很想再吃一次,劉飛做的味道和自己記憶中一樣。
老虎腳爪一爐七八十個,要做一個小時,費時費力,而大餅烤10分鐘就能出售,随着飲食的豐富,如今幾乎已經沒人做了,上海現在隻有劉飛還賣着傳統做法的老虎腳爪。因此他的店被一些美食節目報道,連爐子都專門搬去電視台現場制作過。
食客慕名前來,還有不少人想跟劉飛合作,幫他升級店面、打廣告,都被他拒絕了。“什麼紅不紅的,我跟老婆都認為,廣告做得再好,東西不好,吃一次就沒回頭客了。我們踏踏實實把手頭東西都做好,得到大家的認可,這個更重要。”
疫情兩年來,劉飛的生意從來沒斷過。到上海30年,他第一次遇到這麼長時間的歇業。4月16号,他給夥計們發了工資。
“那20天一分錢沒賺,但我還可以照顧一下大家,可要是再不開業,我口袋裡也要沒錢了。現在說快複工了,隻要能開業,我們馬上就開!油燒熱了,就會有生意的。”
“店裡落了一層灰,好荒涼,好心酸,真懷念滿屋蔥香”
店名:穆氏蔥油餅
店齡:19年
坐标:武夷路269号(武夷路與安西路交口東北角)
“我有朋友在普陀區蘭溪路那邊,他們已經可以做外賣了,我一聽就很着急,兩個月不開張,損失老大了。”說着,阿萊又補了一句,“應該說,不是一般的大,我們做小本生意的,沒有流水,但房租要照付,停一天虧一天,确實很難。”
阿萊口中的“小本生意”,其實是有名的穆氏蔥油餅武夷路店。不同于老式蔥油餅酥脆的餅身,他家的蔥油餅小巧厚實,不油不膩,吃起來濕濕軟軟的,即使放涼了也不會變硬,很受顧客認可。開了近20年,不僅是長甯人的舌尖記憶,也成了上海灘知名的“網紅”美食。
即使口碑好,生意旺,也架不住兩個月沒開張。眼下,除了3套房子的租金、4個夥計的生活費,阿萊最發愁的還是店租。店租半年一繳,上半年兩個多月沒開張,現在馬上又要繳下半年的租金。國營店鋪疫情期間可以免租金,但私人房東的态度他們不清楚,“如果房東不松口,一解封就要收下半年的租金,那我們真的拿不出來,店可能也沒辦法繼續開了,畢竟幾乎所有小店都是靠每天的現金流在維持的”。
話雖這麼說,但畢竟做了十多年,對這裡很有感情,不到走投無路他也不會離開。阿萊想着,如果房東能推後一段時間再收租,他就能緩過這口氣。之前從老店搬到新店,也有三個月沒開張,但開業第一天的生意就很好;武夷路施工的時候,行人隻能在架着的木闆上走路,他家生意也能保持。“畢竟有這麼多年的口碑,隻要讓我們幹,哪怕這段時間生意不好,我們也會努力撐下去的。”
阿萊的手藝是跟姐夫學的。1999年,安徽小夥兒穆玉虎在上海的餐廳打工,2003年,在妻子的支持下有了自己店面,也就是穆氏蔥油餅。開店的第二年,穆師傅的小舅子阿萊從老家來到上海,跟姐夫學做蔥油餅。當時阿萊還不到20歲,跟着姐夫日複一日勞作,學藝十幾年後,從姐夫手中接過了這家蔥油餅店。
小店門面不大,香氣卻灑得很遠。一個小面團,抹一把油酥,撒一小撮細鹽,抓一大把蔥花,像花卷一樣擰起來,在鐵闆上煎得兩面焦黃。一層一層的蔥油餅,間隔着香蔥段和豬肉粒,一口下去,是滿嘴的豬油香拌着蔥香。阿萊說:“這些天都沒吃過蔥,老懷念我家店裡蔥的味道了。”
前兩天拿到出門證,阿萊去店門口看了一下,店外沒貼封條,他開門進去,“兩個月沒有人氣,店裡落了一層灰。看起來好荒涼,好心酸。我2004年來上海,到現在18年了,從來沒有那麼心酸過。”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看附近不少居民都出來了,散步的,聊天的都有。隻要哪天能複工,我們肯定是最早去收拾店面的。”
小店現做現賣,蔥和闆油都是當天備貨,當天賣完。疫情前,每天大概要用30斤香蔥、100斤面粉,能賣出去千八百個,線上線下生意都很好,阿萊也和經常來排隊的外賣員成了朋友。疫情期間,熟識的外賣小哥幫他買過物資,他也給樓上的人借過一口鍋,雖然沒有進賬,他還是給員工發了生活費。
蔥、面粉、闆油的價格都在上漲,開業後蔥油餅會漲價嗎?阿萊說,還是賣4塊錢一個。那蔥、闆油會減少嗎?他說都不會,一道工序都不能減少。“我們做的就是口碑,隻要人出去,店就能活起來。”
“一到中午,我就想,如果店開着,現在可是最忙的時候”
店名:鮮味面館
店齡:40年
坐标:楊樹浦路61号
臨潼路57号老店
細軟的堿水面丢進沸水,迅速瀝幹撈起,在面條上厚厚碼上一層白切牛舌,再淋上鮮香的醬汁和蔥油,鮮味面館的招牌“牛舌拌面”就出爐了。這碗看似樸素的面條,常年霸占着“虹口面館排行榜”第一名,一火就是40年。
每到飯點,臨潼路57号門口就熙熙攘攘起來,馬路對面CBD的白領,附近的居民,都湧向這個破舊的小樓,隊伍一直排到馬路上。
店老闆是四川人,去年底,臨潼路老店動遷,老闆将新店選在400米外的楊樹浦路61号,這裡有個小型商業體,門面比以前大了不少。“今年過完年我們從老家回來,裝修好,辦齊證照,本來打算3月中旬開業,沒想到疫情嚴重了,一直沒開成。”老闆杜先生說,3月中下旬,他一天能接到上百個電話,一天到晚都有顧客來問,什麼時候開張。
“虹口一官宣(解封複工),我們就開店。”他回答得很幹脆,對手藝人來說,店面能開了,原料供應暢通了,随時都能複工。風雨幾十年,這家老店從平涼路搬到臨潼路的時候,也關過半年,但開業第一天生意就恢複如常了,“我們在虹口和楊浦交界處,客流沒問題,老顧客很多。隻要能開工,生意就沒問題,春節回老家,有時候休息一個月再開店,生意也還是很好。”
雖然對生意有信心,但一直忙忙碌碌,突然停下來,偶爾也會覺得有些無所适從。這兩個月一直封在家裡,有時候到了中午,杜先生會突然想,“現在要是在店裡,就是最忙的時候,我媽煮面,我和我爸加澆頭,腳都沾不了地。中午兩點多,早上備的料就賣完了,又要開始準備下午的了。”
每天淩晨4點,他們一家便起床開始熬牛骨湯底了,從嘉善或内蒙古運來的牛肉和牛骨,終日都在旺火上“咕嘟咕嘟”炖着,煎蛋、切牛雜、燒牛肉、做素雞……一家人分工明确。直到6點半,準備工作才算完成,香味飄出街面,熹微的晨光裡也迎來了第一位客人。店裡一天要用掉肉和面各200斤,一直開到晚上8點,算上開店前準備和打烊後收尾,一家人要差不多工作16個小時,但他們早已經習慣了。
這樣一家地道的上海本幫面館,為什麼是四川人在經營?杜先生說,鮮味面館開了40年左右,原來的老闆是上海人,面做得好,還很喜歡音樂,經常在店門口吹薩克斯,在附近人氣一直很高,因為老闆姓王,客人也把這裡叫“老王牛肉面”。“我老娘90年代就在店裡燒澆頭,後來老闆年紀大了,把店轉給了我們家。這附近想吃牛肉面的,基本就找我們,沒有第二家。”
這也是很多上海人記憶裡的那口味道。在社交網站上,有封控中的網友寫下自己對牛舌拌面的思念:“老闆拼命往碗裡加牛舌的樣子,想起來就極度舒适,一勺不夠還硬要再追加一勺。拌面拿到手裡,表面鋪滿了牛舌,根本看不到面,每片牛舌薄厚均勻,白白淨淨,吃起來鮮嫩彈牙。拌面裡還會加一勺蔥油,蔥油是每天現熬的,能看到漂浮着的一根根炸蔥,蔥香誘人……”
新店屬于百聯集團,疫情期間可以免租,這讓閉店在家的杜先生一家少了些後顧之憂。“雖然在家陪陪小孩子也挺好的,但日常生活還要繼續,我們出來本來就是要掙錢的,待着也不是辦法。”杜先生說,隻要通知能開店了,自己會馬上申請複工,聯系供應商。剛開始可能隻能做線上生意,他的面起鍋早一點,送外賣也不會坨,能保質保量。
鮮味面館可以無限續面,自助料台的蒜葉、香蔥、香菜、鹹菜也是按需自取,獨門的土豆辣醬,堪稱拌面一絕。對很多顧客來說,自己碼上小料,将樸實的面條升級為“豪華定制版”,是堂食的一大儀式感。“隻要不浪費,加多少都沒問題!”杜先生笑笑說:“希望很快就能和大家在店裡見面。”
欄目主編:王海燕 題圖來源:新華社記者 李賀攝
題圖:2022年5月10日, 顧客在上海市松江區一家超市選購蔬菜。
來源:作者:劉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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