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枚舉與設例

通常将擺事實、講道理作為論證的基本要領，擺事實往往是指舉例子，或者說例證法，屬于簡單枚舉。諺曰事實勝于雄辯，可能在駁論時用處比較大，因為一個反例即可證僞一個全稱判斷；但要正面證實，事實的力量或許沒有這麼大。

1930年，德國出版了一本批判相對論的書，書名叫做《一百位教授出面證明愛因斯坦錯了》，愛因斯坦聞訊後，聳聳肩膀道：一百位？幹嗎要這麼些人？隻要能證明我真的錯了，哪怕是一個人出面也足夠了。這個例子可作兩面觀：證僞，一個就夠了；證實，一百個也夠嗆。

中國古典文獻好像把紀事、立言的功能區分得比較清楚，史書紀事，而且有崇實的優良傳統，司馬遷立了一個高高的标杆。諸子立言，各講道理。似乎不那麼糾纏于事例。老子要言說“無”，根本沒辦法舉例子。孔子講“仁”，弄出個井有仁焉，惹得後人争執不休，什麼有人掉井裡啦，救不救啊，其實即便如此也隻是假設，并非誰家孩子真的掉井裡啦。隻不過是明确地告訴仁者，井裡有仁義，你跳不跳下去？

當然古人倒是特别講究“設例”的。《管子·形勢解》：臣不親其主，百姓不信其吏，上下離而不和，故雖自安，必且危之，故曰：上下不和，雖安必危。臣不親其主，百姓不信其吏，這是虛拟兩種現象，不是具體實例，由此概括出上下離而不和的結論，這一步是清楚可靠的。

接下去“故”是推論标志，故雖自安，必且危之。要讓這個結論推出比較順當的話，必須借助更一般的觀念，比如人和才能政通，有悖于此，眼下雖自安，必将有危險。“故曰”是總結：上下不和，雖安必危。設例具有超越性，卦象是典型，不論某卦是如何從某具體事實中産生的，一旦成卦，即獨立于世，成為某一類型的代表，相當于建模，具有一般标準的意義。

攝影 鐘晶晶

02

援引

一邊擺事實，一邊講道理，這個講道理通常是指引用，借墨子的說法，叫做援引。《墨子·小取》：援也者，日：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這不算是定義，你正确，我為什麼偏不可以正确呢？援，是援引對方所說的話，把對方正确的話引用過來，說明自己的觀點也是正确的。

《墨子·耕柱》有一例：巫馬子謂子墨子曰：“子兼愛天下，未雲利也；我不愛天下，未雲賊也。功皆未至，子何獨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将灌之，一人煽火将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貴于二人？”巫馬子曰：“我是彼奉水者之意，而非夫煽火者之意。”子墨子曰：“吾亦是吾意，而非子之意也。”

最後墨子用了“援”的手法：巫馬子你認同奉水者的價值（子然），我為什麼不可以肯定我兼愛天下的價值（我奚獨不可以然）？墨子巧妙地回避了巫馬子功皆未至這個指向事實的論斷，而是轉向奉水者之意這樣的價值判斷（意），因為奉水救火-兼愛救世是類似的行為，才使援引得以實現。這裡所謂援引，近似于現在的引用，一般指引别人的話語用來證明自己的思想。

攝影 楊柳青

03

彌綸群言

《文心雕龍·論說》：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铨文則與叙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劉勰仔細考察“論”這種文體，區分了四種類型、八種方法，同時用合契、參體、齊行、共紀這些詞強調相互之間的關聯與整合。八名是八種論說方法，劉勰一一作了解析。對八名作這樣原生态的诠釋，不難發現，任何一種論說方法，都是從言語形式或思想内容的相關性上去解剖的。就像漁家姑娘編織漁網，穿行于網扣績目的那支靈巧的梭子；八名論說也無非是為了編織思維之網。

于是不難理解，八名區分，一揆宗論，區分的目的是為了綜合，正是因為詳盡考察了八名的具體情況，才能把握住“論”的本質：彌綸群言，研精一理。貫通各家學說，把整一之理研究透徹。論，論，從言從侖；《說文》侖，思也，從亼從冊；冊，竹簡依次編排。将思想有條理地言說，叫做論。

攝影 張全海

彌綸群言，彌，镾，本義為久長。其引伸之義曰大也、遠也、益也、深也、滿也、徧也、合也、縫也、竟也。放到論說中，彌的意思很豐富，一指統攝，籠蓋；一指經緯，治理；一指綜括、貫通。綸，綸，從絲從侖，整理絲線，糾青絲成绶，是為綸。把青絲編織成绶帶，叫做綸。從一個高度，對群言進行整理，做系統的研究，這就是彌綸群言。

漢語的意義傳遞，源于字義蔓延，定型成一種思想方法，可以擴展到詞句篇章，彌綸群言，則是超越篇章，更宏觀的意義蔓延現象。

回頭還得說一說引者胤辭，因為專門在講援引。胤，從肉，從八，從幺。肉表示血統關系，幺表示重叠，八表示延長。合起來表示後代。本義：子孫相承。真是妙不可言，從論說的角度談引用，就像用爺爺來證明孫子要講究血緣關系，所引之辭與所論之理須得内裡密切相關，從而實現子孫相承，道理延長。

中國思想方法之重要特征是觀照天下，以觀念照見萬物，以智慧洞察事理。用富含聖賢觀念和智慧的經典去面向世事萬物，并非是泥古不化的因襲，而是對新事物、新問題獲得新認知。所以，援引是意義蔓延之法。一般以句或段為單位；引入新語境，實現意義增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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