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需要有精神的導師。學生求學,除了渴求獲得知識、能力,也需要有精神向往與寄托,特别在青少年時期,他們需要有“人生标杆”式的人物在身邊。這個标杆式的人未必是曆史名人,未必是文學作品中的形象,也未必是媒體宣傳的英模人物,而是他每天都能接觸到的、值得他學習并景仰的活生生的人。
父母作為親人,有時起不到那樣的作用,或者達不到那種理想的境界,于是他會在學校裡找尋,在社會上找尋。學校是他生活時間最多的地方,在這裡,學養高的老師,有精神感召力的學長,都有可能成為他景仰的人。他需要一個有人格魅力的靈魂的導師。在他心目中,這個人是真誠可靠的,像他背後的一座大山;這個人堅定有力,能一下子把他從泥淖裡拉起來;這個人富有經驗,總能在他最困惑的時候點亮一盞燈……
怎樣向學生介紹學科學習任務學生講述某些任課教師對學科學習任務的介紹,很“經典”。
甲老師說:“我這門課,就是靠多做題,熟能生巧。上屆高三,某某中學做了一萬多題,高考卷上果然有三道題基本一樣;還有三題是相似的,所以,一定不要怕做題……”
乙老師說:“我這門課,就是靠背,除了封底上的定價,你背個滾瓜爛熟,考試不會吃虧的。”
丙老師說:“我上課說的話,凡是說了兩遍的,都要記下來,考試基本就考這些……”
我感到困惑:教師課堂上這樣介紹自己的教學,學生怎麼可能對學科學習産生興趣?任課老師不向學生介紹學科内涵,不介紹學科史,不介紹學習過程的不可知與趣味,而是用“好處”引誘學生,或是用考試恐吓學生,這樣宣講,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很多教師就這樣把自己定位成“知識小販”或“助考師”,每天辛辛苦苦地做違反教育規律的事;他埋怨學生不愛學習,卻不去思考究竟是誰“高速度、高效率”地毀滅了學生的學習興趣。
“二九一十八”與“三六一十八”節奏正常的,甚至慢條斯理的常态課,不容易被記住。這樣的課是不是就沒有“效果”了?未必。這些年,倡導“高效課堂”,行之嚴苛,有指導者點評時,批評開課教師“這裡一分多鐘,講了沒用的話”“兩三個學生發言,都有些拖沓,應當提醒他們簡單一些”。锱铢必較,幾分鐘的緩沖也不允許,這是把課堂當作生死競技場了。
既然一節課能精心設計七八個有效環節,而且“環環相扣”“舉一反三”,那就是說,一節課勝過好幾節課了。可是,課時是國家課程規定的,是有依據的。我在一所學校聽了有關“高效課堂”的介紹後,不得不質疑:既然每節課都如此“有效”,甚至“高效”,那為什麼貴校課時不但未減,反而有所增加?“高效”之後節約下來的課時做些什麼呢?為什麼你們連體育課都減去了?
如果省下來的時間給學生參加體育鍛煉了,讓他們去社會實踐了,讓他們去野營了,或者,讓他們去勞動了,甚至,用于他們增加睡眠了——那樣的“高效”,可能有價值。如果課堂是“高效”的,一節頂三節,學校把省下的兩節拿來“訓練”,做題、考試,以測驗“高效”,我就覺得:“二九一十八”有時未必如“三六一十八”。
慎言“挖掘潛力”我覺得,中小學有些課沒有必要上。現在中學的課,實際課時遠遠超過國家規定,小學的課也多到不可思議。之所以說中小學生是全國最忙的人群,就在于他們每天學習活動遠遠超過8小時,而且雙休日也無法休息。我時時質疑,總有教師說:“目前情況還不錯,上課沒有人睡覺,作業也都按時完成了。這說明學生還有潛力。”
可是我不是這樣觀察的,我想到,學生是“打起精神來聽課”的,回到家後,是喝了一杯咖啡或是濃茶提神的,他已無餘勇可賈,不能再“挖掘潛力”了。經驗告訴我,持續學習的時間越長,越容易導緻低效。當學習失去樂趣而成為“無限度的任務”時,青少年對生命、對社會,對面臨的一切都有可能抱着不負責的态度。
防止“重教輕學”“少上一節課當真有什麼不得了的後果?”我在學校提出這樣的問題,絕大部分老師同意我的判斷,甚至有人認為“少上20節也不一定會出問題”。曾有個班,對某科教師的教學反映很不好,這個老師不認真備課,上課照教參讀,作業不批不改不講評,教學評估,這名任課老師平均分“不及格”。
但這個班考試成績卻并不差。學生畢業參加學校的調研會,直言不諱,說:“考得不錯,是靠同學們努力;也許是指望不上老師了,所以我們班的自學能力比較強。”這個例子有一定的特殊性,教師不能用這種方式培養學生的自覺和自學,但從中可以看到,學生素養的形成未必靠教師,也未必依賴課堂。
目前中小學“重教輕學”傾向很嚴重,一是對教師要求過高,百般挑剔,二是課時過多,忽略了“學”。在教師職業水準不高的情況下,學生學習會出現困難;而教師力能勝任的狀态下,學生往往也會缺乏主動性,過于依賴課堂和教師。——觀念陳舊,缺乏智慧,師生雙方都會弄得疲憊不堪。
要保證學生的自習時間課堂學習是普通要求,如果學生“不在狀态”,不必強求他在課堂“學會”,他可能在課後“悟”出來。如果教師總是不放心,利用一切時間不斷向學生重複,不但低效,也會導緻學生厭學。
晚自修是學生自學時間,每天有這樣兩三個小時,學生能做很多事,解決很多問題。有自由支配的時間,學生能得到不同的發展,因為課堂教學是同一要求,在課外,學生可以有更多機會發展個性化學習。現在很多中學生的晚自修被“統”起來了,集中在學校,由教師看管;更難以理喻的,是晚上也上課。
問一所初中學校的校長,學生白天上課已經很疲勞,為什麼還要安排“上晚課”?校長說,是應家長要求開設的。家長認為學校應當保證學生利益,提高升入高中名校的比率。學校覺得不妥,老師們也不願意,家長不斷上訪,教育局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這個“上晚課”,于是立刻形成風氣,所以該市才有晚上九點半交通“夜高峰”堵車的怪現象。——學校的教學要聽從家長的安排,這種荒唐事,不知為什麼,整個學校沒有不同意見。
不能隻吃第五塊餅過去的笑話,有人吃餅,吃了一塊,還是餓;吃了第二塊,不夠;吃了第三塊、第四塊,仍然想吃;吃了第五塊,飽了。于是他說:“早知道隻吃第五塊餅好了。”
教師給初中一年級學生做中考卷,高中三年,每天上課不離高考,“課堂教學考試化”,猶如一直“隻吃第五塊餅”。這種教學的危害,在于讓學生對教育産生了錯誤認識。更令人擔憂的,是學生沒有聽到來自學校或社會的不同聲音。
“感恩”教育宜慎重瑞典“童話外婆”林格倫《長襪子皮皮》中有個故事,慈善家老太太到學校,讓孩子們回答問題,回答正确的,能得到施舍,喝麥片湯,得到褲衩和糖果。她的提問十分無聊,但為了能得到施舍,孩子們不得不回答她那些低級、無聊的問題。其實,她是在用個人價值觀“統一”孩子們的思想,用一點可憐的施舍讓孩子們圍在她身邊,滿足她可鄙的虛榮。
我看到這裡感到莫大的諷刺,一些學校的“感恩教育”,往往就是謝一粥一飯,隻許感恩戴德,不準說三道四,禁止思考一粥一飯到底是哪兒來的。老太婆的标準答案隻有一個,如果回答不合她的意,就隻能挨餓,這算什麼“慈善”呢?
中學、小學要多交流每年都有機會參觀幾所小學,每次都能看到新鮮事,小學同行卻習以為常。我提的問題可能有些無知,我需要多了解、多溝通。有年暑假在漢陽七裡小學,不知為什麼,在沒有學生的校園裡,仿佛仍然能聽到孩子們的笑聲和叫喊。這一天适逢老師們聚會,自編、自演“畢業季”,十多位剛剛送别學生的六年級老師走上台,深情地訴說各自的這一年。想起那一幕,我仍然無法抑制激動:孩子們,你們是否知道,在空寂的校園裡,老師在想着你們?
在南京珠江路小學,看到一間大教室,幾十張桌子,筆墨紙硯齊備。校長說,這間教室利用率特别高,每周學生能來一次,到了星期五,所有老師都會到這兒來練字。我看了他們的闆書,不僅高中教師比不了,整體水平甚至超過大學文科教師。相信有一天,那些小學生成為父親、母親時,會對自己的孩子說:要把字寫端正。
我一直在關注“銜接”,特别願意到小學參觀,我非常想知道小學教了什麼,老師們怎麼教。小學和中學,應當有自覺的交流,老師們先要在觀念上把圍牆拆除。
治理亂象靠法規作業量能不能控制?家教、補習勢頭能不能遏制?大多數校長、教師都會歎息搖頭,認為沒有辦法。我推想,歐美的教育文明很可能随着經濟的發展有過起伏,他們很可能也曾經曆過一些曲折,我們應有這方面的教育史研究,而不能以“國情不同”一推了之。
在歐洲觀光,開大巴的司機,從德國到法國,再到意大利,直到從羅馬返程,共七八天,全程一人開車。他在高速公路上一直保持每小時90至100公裡的速度,哪怕路上空空蕩蕩,他也不加速;每開兩小時,他就休息一次,第一次歇15分鐘,第二次30分鐘,第三次20分鐘。
他年富力強,體格健壯,休息時,他無聊地坐在路邊,不斷看表,準點上車而不敢提前。我們被告知:他的車上有個記錄儀,上車必須打開,公司能知道他是否超速,是否按規定休息,是否私自增加行車裡程……也就是說,這個獨自在外的司機必須牢牢地記住“行規”。
如果違反行規,一次罰款相當于三個月工資,代價極大;而如果有個兩三次違規被公司開除,連工會也不敢幫他說話。誰也不敢破壞規矩,因為有制度約束,有行會管束。意大利人浪漫,但并不散漫。一個規則,一個辦法,就治住了路上的亂,每年要少出多少事故,挽救多少人的生命!
這件事給我的啟發是:社會如果守規矩,先得有規矩可守;教育給人以智慧,教育本身必須有智慧。基礎教育的亂象完全可以靠法規得到治理,任何推诿都是喪失教育責任的愚蠢行為。
文 | 吳非
文章來源 | 源創圖書《課堂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吳非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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