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深刻去愛一個人，不隻是給予他短暫的滿足、表面上的快樂，而是帶給對方他自己無法察覺、理解、發現，卻真正需要的。

文／陳雪

有時是睡前，有時在早晨，有時是各自放下手邊事物，我與戀人來到餐桌面對面坐下，并不是用餐時間，但我們突然就談起話來，然而談着談着，好像也會知道差不多該停了，我們自然地結束交談。

相處多年，我們早已知道對方何時想說話，何時可以聆聽，我總是很快就可以判斷，此刻的他，是不是處在可以“長時間談話”的狀态裡（因為話比較多的總是我），有些放在心裡的疑惑，需要讨論的事物，可這時候提出來與他讨論。偶而也有他主動想談話的時刻，因為情況特殊，我會放下手上的事，專心聽他說，或者告訴他：“等我一下，我把手上的事先處理好。”

有時擦槍走火，某個話題談着談着，意見相左了，或者誤解了，一不小心似乎走樣了，感覺快要争吵了，若是以前，我可能會因為自尊、因為敏感而覺得難受：“你的意思是什麼？”“為什麼要大聲說話？”“是在批評我嗎？”但後來的我，學會在這樣的時候，換個角度，把即将出口的話放在心裡，有時我們會突然沉默一會，或者我借故先走開一下，我去喝口水，去浴室照鏡子（過于敏感時我經常這麼做，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一臉嚴肅的樣子，笑一笑），轉換心情。

安靜一會，A突然開口說話，我也就相對應答，方才的緊張消失了，我們閑散地交談，或者各自去做事了，一場可能的沖突避免了。

相處這麼久，我都還是可以突然驚覺自己對A錯誤的理解，比如剛才的言談裡，其實他并沒有要批評或指責我什麼，愛面子的我，敏感的我，有時光隻是面對他的“陳述事實”或“描述某個狀況”，都會感到不舒服，緊張于“是不是被讨厭了”“被批評了”，因為以往的情人多半縱容我，對于許多事隐忍、包容或者也可以說他們可能不在意那些，比如我的雜亂、晃神、丢三落四，但A通常會指出那些問題來，我們剛同居頭幾年，時常就為了這些事吵起來，因為個性、生活習慣天差地别，我總覺得“被罵了”“被管了”“被批評了”，因而想要抗争：“可是我也有我的習慣”，或者敏感得立刻辯解：“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甚就隻是為了扭轉局面，搬出一大套道理跟他辯論起來。很久之後我才真确理解，那些話語，無關價值，沒有評斷，隻是一個人表達意見的方式，不善于跟人相處的我，并不知道，親近的人，會因為親近而認為可以對你說實話，可以将他對你的觀感直接說出來，有時是基于關心，有時是想要改善，而你也可以不覺得被批評，不感到生氣，隻是平靜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我真傻，倘若他說我不擅家務，倘若他指出我某時刻恍神了，或者，當他說出我剛才某些說話裡颠三倒四、邏輯不通，這難道就意味着他不愛我嗎？當然不是，為什麼相愛的人隻能為彼此神魂颠倒，隻能看得見對方的美好，為什麼愛情顯現的方式隻有贊美，褒獎，迎合？難道我不能相信我們之間的情感早就已經超越甜言蜜語、互相迷戀的狀态，進入真實的相處時，我們都隻是平凡的人，會有摩擦、會産生不同的意見，這些差異，極有可能也是我們互相吸引彼此的原因。正因為進入愛情裡，我們更要學習溝通。

愛情的最初，我們總是在追求安全感，我們總是還停留在“他是真的愛我嗎？”“他到底愛我什麼呢？”這些追問裡，我們把戀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看做是“愛的指數”，“愛或不愛的表達”，因為某些不成文的規定，相愛的人被要求隻能表現出“狂愛的樣子”，否則就會被當成“熱情減退”，事實上，戀人經過浪漫的觸動，進入相處的細節，很多時候是在相互學習、在試着理解對方，而這些時刻，就會出現許多看起來像是“批評”“檢讨”“建議”甚至是“争執”，自信夠的人，可以笑笑面對對方的建議或說明，也能正确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彼此折沖、讨論、甚至辯論。自信不足的人，卻将對方每一句話都放大，把對方的每一個情緒都當做“對我的評價”，因而受傷、受挫，進而引發争吵，這些争執，都會導緻彼此更加不願或不敢表達意見，使關系一直停留在表面的友好，難以有所進展，甚至種下敗壞的可能。

我是在這些年的相處裡，看見了自己許多盲點，看見自己的脆弱與不安，看見自己心中那些無盡搬演的小劇場，我也是在這些過程裡，看到A的堅定，起初我覺得他很強勢，我甚至感覺他很暴躁，“為什麼就是不讓我”“可以對我溫柔些啊”，那是因為我無法從他的角度看到自己，我并不知道我一直習慣自我中心，看不到自己的混亂、毛躁、颠三倒四，确實會對跟我生活在一起，或者一起做事的人帶來很多困擾，我以為我隻是在“做我自己”，卻不知，“相處”“相伴”是彼此的事，一個人總是自我中心，根本難以與他人為伴，我覺得怡然自得的情況，實際上是由旁人的照顧、縱讓、寬容才造就的。

A倘若就像我想要的那種“溫順”“包容”，那麼我們的關系或許早就在多年前已經失敗，因我要他随我起舞，我卻時常不知道自己的作為會導緻關系的災難，甚至，對方的順從根本就會造成我對他的輕視，正如過去許多經驗那樣，對我始終溫柔體貼的人，也可能陽奉陰違，若不是導緻關系失衡，就是造成他内心的不滿，最後尋求其他慰藉。

實際上，A的堅定，并非強勢，他是因為理解我，所以知道不能随着我的情緒起舞，因他深知我對生活、對日常的無感或輕忽，倘若不經常提醒，對于我們的生活與感情都不好，他知道我長期獨居、缺乏人際關系，根本不知道如何與他人相處，所以在日常生活裡必需要告訴我“這樣那樣會給别人什麼感受”，而不隻是一味地讓我任性妄為。

這些都是我在一次一次的争吵裡慢慢理解的，愛情豈是那麼表面的東西，真正深刻去愛一個人，不隻是給予他短暫的滿足、表面上的快樂，而是帶給對方他自己無法察覺、理解、發現，卻真正需要的。

戀人也可以是你的诤友，是你最好的夥伴，是會給予你真正建議、會對你表達最真實看法的人，倘若你們的愛情夠堅固，倘若你願意從一段愛情裡學習到人與人更深刻的互動，倘若你們希望這份愛情會随着時間成長，會帶着你們走向更親密、卻也更堅實的狀态，那麼不要害怕争執，不要因為對方的疑惑、不悅，或者言語上的不夠甜蜜而不安，而是要試着去除那份焦慮、疑惑，試着從隻是“愛不愛我”的表面，深入那些話語，以及那些互動裡，去理解“他到底要向我表達什麼”，并且試着讓自己更勇敢，不因他人的言語輕易受傷，也能夠不動搖地，靜下心來，像照一面鏡子那樣，看看自己會如何反應，還可以怎麼反應。我們能否化解一次沖突，并讓它變成一次進一步理解對方的機會。

我知道我不完美，他也知道自己不完美，也看到我的不完美，但這并沒有妨礙我們相愛，而是讓我們相守，相互扶持，在這艱難的人世裡，最甜蜜的話語不是贊美你的美好，而是指出你的不足、辨認出你的錯誤，并且願意陪伴你一起去面對。

愛情是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之一，親密關系則是各種人際關系裡最困難、也最變化多端的，人們總是期待着“命定的人”出現，以為隻要找到對的人，就會擁有對的愛情，得到幸福。然而，對象固然重要，鮮少有人意識到，一段可以長久的關系，一份對兩人都有正面意義的情感，除了彼此的合适與否，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是否已經具備了愛人的能力”，“愛的熱情”“想要去愛的意願”是人的本能，但“愛人的能力”卻非天生具備，自然生成，這種能力不但關系着我們的人格特質、氣質修養，也關系着我們過去的經曆，關系着我們對愛情、對關系、以及對各種事物的看法，當兩人墜入情網，開啟一段親密關系，除了彼此的吸引力、熱情、愛慕，能夠維系下去，勢必牽涉到“愛情的實踐”，這種實踐的力量，就是愛的能力。

「戀愛課」這個專欄，并不是教大家如何談戀愛，而是與大家一起讨論，如何訓練、養成、擁有這種愛的能力，我會通過舉出各種愛情裡時常出現的問題、逐一分析，也會通過一些我自身的經驗，以及讀者的回饋，用一些實際相處的例子，從相愛、相處、磨合、争吵、分手、承諾、同居、婚姻等等各個階段，展示出我們是如何在愛情裡跌倒、迷失、錯亂、尋覓，又要如何從這些狀況底下汲取教訓，得到成長。愛是一生的功課，邀請大家跟我一起學習，攜手成長。

本文為陳雪專欄，首發于ONE APP，每兩周更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