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 伍德

本文有劇透

就這樣，Big死了。他的名字已經不是秘密。Mr. Big，棺木上方寫着“約翰·詹姆斯·普裡斯頓”，多體面的名字。凱莉給了他一個完美的葬禮，純白空間裡光線像水紋拂過他的名字。夜晚凱莉公寓的窗外大雨，街燈和車燈有規律地亮起，窗戶在一明一暗中無限循環。

《就這樣……》劇照

《欲望都市》的大場面都很悲傷。電影版裡凱莉和Big終于要完婚，臨門一腳時Big脫逃，身着華服頭上栖一隻鳥的新娘暴怒，和三位女友飛去蜜月的海邊别墅，心碎得一夜衰老。當時的凱莉像死過一次，瀕死體驗中她和Big的前塵往事一一在腦中回放。這是一對抓馬皇後，跳河打架，大喊大叫，涕淚滿面。遲疑不決時，那條街深夜停着的黑色汽車裡升起一隻紅氣球。

兩個人的探戈跳了六季，向觀衆展示不崇高的愛情裡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自私自戀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多的時間互相試探，排除狐疑，看清楚自己的心之所向。Big是紐約老錢兼新貴、無情又多情的合體，小鎮姑娘凱莉紐約夢的終極目标。Big在與不在，這個夢都像太陽懸在她的頭頂。無論做什麼，Big都是她行動和夢幻的底色。共舞中，階層的差異已經殊難逾越，還有生活方式的不同。一個愛玩，在紐約街頭穿着高跟鞋的經典畫面是城市精神的活現；一個絕不肯走半步路，司機和豪車是他與紐約城相處的方式。複活劇設定二人安穩結婚二十年，疫情開始後每晚按字母順序放一張黑膠。Big躺在床上看報紙而凱莉照常錦衣夜行，他們的婚後生活比童話更不可思議。

編劇邁克爾·帕特裡克·金可能覺得，婚後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再鬧得雞飛狗跳很無趣。又或許他不擅長描寫婚姻生活的滋厚況味。如果Big繼續和凱莉伉俪情深，紐約的太陽永不落，那麼不管凱莉是55歲還是65歲，金棕的頭發是不是染的，她的寫作生涯能否跟得上時代，她的生活都不會再起變化。她将永遠瘦索有型、誇張戲劇、灰眼如炬。把Big寫死是一條突破舒适區的簡便之路，一來能震撼老劇迷，亦能掃除“回歸劇會不會像電影版一樣甜膩”的可能性。

《就這樣……》劇照

《欲望都市》回歸，沒人想到Big會第一個死。他是凱莉·布拉德肖的命門，紐約的縮影，還有人性的華爾街鲨魚，多情俊美的人間尤物。二十年前的整整六季《欲望都市》和兩部同名電影裡，他和凱莉的關系像一個生長的腫瘤，無法割舍、随時爆裂。腫瘤越長越大，二人之間的依戀不舍是腫瘤的核，外面層層包裹黏稠的物質：虛榮、金錢、社會地位，以及與愛情伴生的嫉妒、怨恨與複仇。他們分分合合的時間足夠長，對彼此的傷害像珍珠分泌的珍珠質，每一層珠貝的光彩中都映射自我陶醉和真切的痛苦。觀衆總能在其中的某一層看到自己。

從編劇層面來講，Big驟死是個方便的逃遁。他一死，凱莉又将重返戰場。首播的前兩集中除了死亡，還有邁克爾·帕特裡克·金躍躍欲試想挑戰的，55歲紐約女人們的今天。開場是夏洛特、米蘭達和凱莉盛裝出鏡，仍舊是約閨蜜咖啡的場景，向彼此解釋了一番她們當日的外表，發表關于性别、年齡、外表政治正确的觀點。設定上，頭發灰白的米蘭達拒絕染發，重返校園；凱莉與時俱進加入熱門播客；夏洛特還是甜美的夏洛特，一雙優秀的女兒，有點膨的身形和臉在花朵連衣裙裡天衣無縫。

《就這樣……》劇照

如果Big不死，故事也能不鹹不淡地繼續。米蘭達拜入黑人女教授門下，她崇高的白人精英自由主義觀點在教授的面前顯得略為笨拙。做事頂真的米蘭達離開律所進修人權學，好像這才踏入真實的社會，将有一番狠狠的摩擦。凱莉在兩性話題的播客中同樣出戲。她努力适應新角色，但播客是年輕人的世界，老闆是雙性戀帥女。在她面前，凱莉像個快要出局的“老人”，胸前戴一顆巨大的圍鑽綠寶石項鍊，卻在直播間跟不上談話節奏、接不住話題。

很少有人能一生都在時代的先鋒。米蘭達一緊張就滿嘴性别、種族胡言亂語，踩到紅線，凱莉離開書桌踏進直播間便失色。夏洛特倒是從來沒先鋒過，但是即使是她鐘愛的古典優雅，在女兒們面前也顯得土氣。在還未來得及充分展示她們的新境況時，Big就死了。

因為他的死，一向是自私自戀紐約女代表的凱莉，忽然被編劇捧成紐約精神的典範。葬禮上，别人不吝贊美：“一切都很完美。”“那是因為我想讓它如此。”她成了現代版的傑姬·肯尼迪，一個超凡脫俗的遺孀操辦了一個完美的葬禮，不令亡夫蒙羞。

在這之前，長鏡頭曾跟随穿浴袍的凱莉離開浴室，經過那台緻命的腳踏車，推開雙門。凱莉站在金碧輝煌的衣帽間前，癡迷地看着玻璃後面的高跟鞋，取出那對藍色婚鞋。對物質的迷戀讓她成為凱莉，紐約成為紐約。Big在的時候，門後有閃閃發亮的衣帽間，有事業，有欲望。有摯友。這個人不存在了，門後還有什麼？夏洛特的女兒莉莉像傾注生命般彈琴的聲音、畫面與狂踩自行車的Big交叉剪輯。年輕的柔軟驕傲，沖到巅峰，老Big盛極跌落，在肚子還未明顯凸起前離開。

《就這樣……》劇照

編劇明顯厚愛Big。盡管他也根本不是完美先生，葬禮上有人小聲嘀咕“他曾經對家人多麼差”，但是他垂死的臉凍如大理石像，花灑裡的水為他的謝幕而慷慨噴灑。剩下凱莉和她的戰友們就沒那麼幸運了。活下來的人要面對一個更崇尚多樣性，看上去更加開放，但常常矯枉過正反而處處藏雷的新世界。

更重要的是，她們老了。老了的她們還能作為榜樣潇灑行街嗎？在崇尚年輕的紐約，老是大敵。老了雖然可以更智慧更灑脫，但是性的吸引力終會減弱。凱莉在播客室的表現不佳，除了因為她不習慣直接拿自己開刀講大尺度話題，也可能是因為這位以兩性關系為切入點觀察世界的寫作者，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已不似從前強烈。

《就這樣……》劇照

可能正因為此，帕特裡克·金才把複活劇的名字改為“就這樣”。欲望和都市不再是主題，新的主題藏在省略号裡。大門的後面會否什麼都沒有，隻剩虛空。Big死後，凱莉将失去金錢和地位有保障的生活。米蘭達辭掉律師工作後，即将投入的人權之戰或許不如她所想的正義和清明。女兒們長大後，夏洛特四平八穩的家庭關系必将改變。

大門後面還有一個缺席的薩曼莎。無論金·卡特羅爾為何拒絕再演，薩曼莎都将繼續存在。鼎盛的都市文明才能産生她這樣的人物，隻有她從倫敦訂送的白色蝴蝶蘭才配得上Big的棺木。本來對這部複活劇的期望不大，以為不過是電影版的甜爛煽情加上趕時髦的時代結構。沒想到驚雷炸出一個黑洞，炸掉凱莉存在的根本。

“你想再開車來這裡都無所謂了，因為我不再住在這條街。”這是凱莉在第六季結束時說的最後一句台詞，說完的淩晨兩點，全劇殺青。二十年，所有人都長了經驗和智慧，離死更近。當演員和編劇合力把舊地基挖掉，隻留下三個女人的友誼，智慧和友誼足以彌補大門後的空虛嗎？

本期資深編輯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