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鬓上
來源:《南風》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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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謝姑娘入宮那日,天上适時落起了微茫的霧雪。那雪毫不張揚地落在碧瓦紅牆之下,如霧似霁,恰襯得玉樹涼煙起,霜重庭梧桐。
夜深雪重,時聞折竹。就在這萬般寂然中,檀嬗月最後一次拾眉,本想掩窗的動作卻頓了頓。她愣了會神,最後也隻是淡淡掃了一眼木棂,不曾怠慢手下批奏的文書。
蓦地,木門被誰粗暴地推開,有人橫沖直撞般闖了進來,身上還夾帶着紛然的雪氣。那人孟浪地撞開一道屏風,渾身裹挾着化不開的戾氣。
他怒眉緊蹙,張口便罵:“是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利,誰準許你将婉兒充入掖庭做宮女的?!”
檀嬗月并不擡首,她極其自若地批完了最後一本文書,這才歇下筆來,緩然開口道,“謝姑娘多次與陛下深談至夜半,屢次害陛下誤了早朝,又多次勞大臣們久待,國事之大,是當懲戒。”
“莫非就為這個?”他的語氣不大自然,腔調也不自制地顫栗起來。
她嗓音清冷,坦然對上面前人的滔天怒意,“臣自有自己的考量,陛下隻需顧好國事便是。”
不知是她不矜不伐的神情沖怒了他,還是她始終不願一改故轍的态度刺痛了他,半晌未至,那人忽的一拂衣袖,留下一句“你又懂什麼”,轉身憤憤離去。
待足履聲漸去漸遠,檀嬗月這才如釋重負般舒出一口濁氣。她擡眼望向窗外的堆銀砌玉,苦笑一聲,輕輕喟歎道,“陛下也就這般心思了,臣又怎會看不懂?”
誰人不知,謝家一脈與陛下頗有些血親的關系,而謝丞相偏又是當朝重臣。他雖身為一國之相,私下裡卻是權勢滔天,在朝堂上更是浮文巧語,可即便如此,衆臣也隻能唯唯諾諾,并不敢多加反駁。
不僅如此,謝家獨女謝婉兒同陛下青梅竹馬,更是深得陛下寵信,她憑着一枚禦賜的玉印,多次私自入宮,隻為尋陛下閑談,在這偌大的宮裡,卻也無人敢攔。
她早便想處決謝家一事了,隻是之前總礙于證據不足,沒能将謝丞相的權利拂了去,恰好前幾日謝婉兒忽的入宮,原隻是想借些禦書閣的史書來看看,順便也好見那人一面,可誰知,皇上竟就這樣留了下來,未曾報與大臣,私自誤了早朝。檀嬗月便就抓着這個由頭,翻倒出些舊事來,直接落了謝婉兒的罪。
隻是陛下的心意未免過于明顯,可他卻也絲毫沒有想要遮掩的意思。這件事,就連她一介身輕力微的女官也勘得清清楚楚,旁人又怎會瞧不懂?
仿若想要漸忘些什麼似的,檀嬗月苦笑着搖了搖頭,剛想去斟一杯酒,擡眸卻發覺杯中已空。她知曉杯酒已盡,再無杯可續,于是就扶了扶額,借着這月暈而風,深深阖上了目。
可心下卻亂得厲害。
她原是怕陛下一時興起,立了謝婉兒為妃為後,怕這天下徹底淪為了宦官外戚的專政,這才急着想要給謝婉兒一個卑賤的身份,也借此壓壓謝丞相的勢力。可事後再斟酌一番,卻發覺原來也不全是。
可那些為己為私的緣由她終是言不出口,心下裡卻無比清明。她明晰,若是無他要事,龍椅上之人是不可私見掖庭宮女的,她這一舉措,倒也算分别圈住了兩人。
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過,冷風更甚。她默了默,還是起身掩上了門窗,似乎這樣就能徹底擋住寒薄之意。
然而仍是徹骨寒涼。
(二)
自那日後,皇上便沒再涉足過朝堂,衆臣們即便心有芥蒂,也斷不敢妄加評道。
倘若是放在别時,謝丞相定已獨掌大權、号令群雄,可如今這般情形,他卻不曾順風使帆,隻是随着衆臣們一同靜默着,侯在玉階之下。
已經連續三日不曾上過早朝了。
龍涎香仍燃着,缭起霧霧霭霭,又繞過翠金玉瓦。檀嬗月擡眼望向那空空蕩蕩的大殿,望着那霧鎖煙迷的龍椅,忽地蹙起了眉目。
如今城北水患在即,災民未安;城東又起蝗災,粟食不豐,陛下如此,無非是要棄百姓之于不顧,将朝堂深陷于水火之中。于是,幾番斟酌之後,她終是拂袖而去,沿着那玉階拾級而上,穩穩地站到了龍椅近旁,卻沒敢落座。
一時官服重重委地。那襕衫上盡浮着妝花,一襲絕塵之服,倒也襯出些林下之風來。
重臣們很快便勘懂了她的意欲,似乎有人想言些什麼,可最終卻也隻是欲言又止,俯身以平素裡會同的禮儀待見她。
謝丞相欲語還休,幾經酌量,終是微微地開了口:“這……恐怕……”
檀嬗月清冷地擡起了眉,一雙眸裡盡是霜雪,四目惶然相對,隻一眼,謝丞相便立即緘默了下來。她目光轉過一番,終于還是落在了案台上。案台上放着的是前些日子谏臣們呈上來的救災計策,她細細斟酌了半晌,當着衆人的面擅用了龍印,當即拟出一份聖旨來。
“這是救災之策,衆臣或還有異議,直接來尋在下商酌便是,這些小事,就不必叨擾陛下了。”說罷,衣袖輕拂,以示退朝。
臨走時,她又深深望了謝丞相一眼,謝丞相有意斂着神情,頗有些拘謹地垂下了頭,察覺到檀嬗月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陡然驚出些冷汗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揖手,作拜别狀。
退朝後,檀嬗月并沒有打道回殿,反倒是折轉去了東北方向。
此時積雪未融,還餘半尺寒霜。她便就這樣,立在陛下的寝殿前,呵氣成霜。可她待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也不見人歸來,最後一刻,她實在不願再等,于是便懷着僥幸心緒,欲擡腕再叩一叩那門,可轉瞬卻聽聞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于是陡然回首。
“朕幾日不在,今日好容易得空,本欲去掖庭提拔些宮女來這寝殿服侍,卻是轉道聽聞了朝堂之事。如此小事,還真是勞煩愛卿費心了,竟也得親自來尋朕一趟。”他語氣散淡,辨不出情緒來。
“正好,臣不大懂這治國的道理,倒也想向陛下讨一讨經。”她聽過那一句“提拔宮女”,心突然跳空了一瞬,可即便如此,仍是迅速平定了面色,擺出平素裡的矜傲來,“而且,掖庭實為鄙俗之地,如此一舉,恐是有些欠妥。”
他一向善交,如今面上無喜亦無怒,心下卻是愠恨至極,“朕之前準許你私用聖旨與玉印,可如今,朕後悔了,”他頓了頓,忽的走近了些,徐徐說道,“可如若愛卿實是惦戀這政事,朕将這龍位拱手相送可好?”
檀嬗月對上他不溫不火的态度,一時也怒着了,她暗暗握了握拳,沉聲叫道:“邊志聿,你父皇将皇位相傳與你不是供你糟踐的。”
邊志聿聽過這一句卻是深深地怔愣,片刻後,他如夢初醒般冷笑一聲,突然走近,繞開殿門近旁的檀嬗月,徑直入了殿去。最後,她似乎聽到一句“可鄙俗之地卻是有不鄙俗的人,你怎麼敢”,隻是未聽太真切,她俟候片刻,再不聞動靜,隻得疾步去了。
然而她并未走遠,隻是停在一處海棠旁,怔怔望向了眼前那枯悴敗盡的枝芽。也不知是自何時開始,兩人之間便僅餘了藩籬,說兩句話也是讨嫌。她默想着。
半卷湘簾半掩門,雪為肌骨易銷魂。邊志聿細數着這雪色,亦知曉客未曾行遠,于是便透過虛掩着的窗棂,凝眸對向不遠處的那個身影。
此時冬無愆陽,鋪天卷地的便隻有飛霜碎玉,海棠便也吐盡胭脂,不落半分顔色,可那人負手立于樹下,遠觀卻如遠山芙蓉,眉目間倒也染上了些秀潤天成,同這殘雪庭陰并立而行,恰也似惆怅之客。
可她卻絕非溫軟之人,反倒渾身傲骨難以藏斂。邊志聿初次見這般模樣的檀愛卿,于是陡然提筆,本想借丹青作畫,可轉念一思,卻不知該如何落筆,畫中之人才會如此時這般,幾許溫婉。最後,他隻得歇了筆墨,兀自倚上窗來,擡手溫了一壺燒酒。
可目光卻随着那人那景回到了從前。
之前,她刻意栽贓太子,言是太子有意羞辱她,不尊女子,彼時先皇正對立廢太子一事持有猶豫态度,再加之先皇本就對檀嬗月溺愛不明,于是不疑有他,當面取締了太子所有權利,次日便重立遺囑,立邊志聿為太子。
他原以為自己瞧清了她的心意,她如此大費周折,本就是為了助他登位,可如今卻也發覺,檀嬗月并不同于别的女子,她既不溫情,也不柔弱,更不會因誰一言一詞便甘願如此。她當是借着彼此之間的契友之交,來助自己爬上高台。
雖這隻是猜想,可邊志聿卻不免驚悸。他怔忡地望着那人的身影,忽而憶起,她已然多年不曾這般喚過他的名姓了。
隻是不思便罷,一旦陷入了沉思,便再也難逃心緒苦悶。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再加忖度,于是低下頭來,正欲去取溫酒,這才發覺,那酒還未來得及呷過一口,便已早生寒涼。
(三)
這雪遲遲覆過了數日,如今終是雲消雪融。瘦葉幾經雪,撞破天青色,檀嬗月緩步移向大殿的玉階前,恍惚間瞧見了殿中的香霧缭繞。
她滿面愁容地擡起了眉,卻在一瞬瞧清了香霧下若隐若現的熟悉面容,于是驚喜之間,忙步上前去,斂衽一禮。
“陛下恕罪,臣來遲了。”
邊志聿淡淡掃過一眼面前立着的人,心緒複雜難言,但不多時便神色轉淡,轉身對向大臣。
他适才翻看過檀嬗月擅拟的聖旨,令他頗感意外的是,她一介禮部文官,竟也能這般決斷如流。不僅如此,那赈災之策竟也條條适用,盡是些針對弊漏的權宜之策。
他摩挲着聖旨的玉軸,暗暗歎了口氣,妄以一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草草了卻。可誰知,衆臣們聞言頓時埋頭交耳,立談之間,竟有人将充盈後宮之事擺上了朝堂。
檀嬗月眉頭一跳,忙擡首道:“不可,如今國基尚不穩固,并不是考慮子嗣的時候。”她再一俯拜,“還請陛下明鑒。”
邊志聿緩緩立了起來,他捏了捏眉心,有些身心交瘁地開口道:“檀愛卿這是覺得朕是昏君了?”
她蓦地一驚,遲疑道:“臣……不敢……”
“不敢?檀愛卿還有什麼不敢?”他自嘲地笑笑,龍袍掠過檀木地闆,險些撂倒一方香盞,“退朝吧,朕今日倦了。”
她聞言長舒一口氣,頗有些詞鈍意虛地拜謝了那人的寬恕。
是夜,溶溶月落,淡淡風吹,寒冬的夜過于清冷,頗有些難熬。檀嬗月無心入榻,尋了處廊亭,獨身彳亍着。恍然,似是有一個清俊的身影,挺立在亭子中,如今踱在月下,頗有些松筠之節,
她心下一驚,本想繞道而行,卻見那人回了頭,一時心如擊鼓。她飛快地收斂着心神,故作自若地走了過去。
她瞥見石案上的酒盞,遲疑了片刻,這才道:“陛下,飲酒傷身,您是一國之君,萬不可傷了根本。”
那人聽過這一句,略帶疑惑地“嗯”了一聲,那酒盞就停在嘴邊,再沒有動。他緩緩擡起了頭,仰頭等着她的下文。
可檀嬗月竟在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她有些局促地落了座,正想替陛下拾掇了這杯盤狼藉,不想卻聽到一句“你這是在關心我”,一時慌了心神,匆忙應道,“臣不隻是恐陛下身子承受不住,臣還怕這千秋大業旁落他人。”
“那倒也是,”他意味不明地停了盞,又擡指取了新的酒盞來,滿斟一杯,推至檀嬗月面前,“檀愛卿若無他要事,那便陪朕飲酒吧。”
她知這隻是客套話,可躊躇了半晌,還是舉起了那杯盞,見他并不阻攔,于是仰頭飲盡,頓時清辣入喉,那玉液瓊漿沿肺腑一路而下,将這心魄也灼熱了一遍。
酒是最醇烈的九釀春酒,人也是最情動的如玉公子。便就借着這無邊月色,她忽然憶起,他們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對坐過了。此情此景,實是不忍再負。于是,兩人各懷心事,漸從小酌變為了酣飲,仿若這樣就能徹底消弭愁緒。
邊志聿很快便不勝杯酌,枕藉而眠。檀嬗月偷眼看着他的面容,很快便再移不開目光。
那人此刻隐在月光之下,下颌棱角分明,臉色微酡,髻上發簪斜插着,一襲衣袖松松垮垮,倒有了些疏懶之感。
她擡手,想替他将一縷碎發捋至耳後,不想那人卻緩緩開了口,她陡然一驚,那隻手就這樣愣在了空中。他的說是:“嬗月,你……還記得我們之前的樣子嗎?”
她聽到這樣的稱呼,心突然跳空了一瞬,卻還是竭力壓下心下的酸澀,輕笑着答道:“記得,那些往事,臣又怎會忘?”
十載前,她還是個玉面小童,那年她随父親入宮參與殿試,作了這一介唯一一個參與童子科考試的女子。
開科前,她随意在圓子裡漫步,轉角卻遇見一個少年。那少年站在海棠花樹下,仰面瞧着那一樹芳華。
那時恰逢春月,一樹海棠枝葉扶疏,風過無痕,随意搖落一樹芳菲。她輕步上前去,緩緩開口道:“你在看什麼呀?”
那小公子聞言匆忙回身,待瞧清來人後忽的指向了那花樹:“你看呀,春深了,海棠全開了,可我想要折一枝海棠,宮女們卻不讓。”
“你等等。”她仰起那粉雕玉琢的小臉,細細端詳了一番,又匆匆挽了袖子,轉身便要去爬樹。
隻見她動作行如流水,不多時便已爬到了頂端,待她極其熟練地攀下一枝來,便下來遞與那小公子。他想言謝,隻是還未來得及張口,那姑娘便已走遠了。
之後那花枝被父皇發現,父皇問他這花枝從何而來,他搓搓掌心,有些心虛地說,這是他自己折的,于是父皇怒極,那夜他便受了罰。次日童子科考試揭榜,他立在那榜單前,揉搓着泛紅的掌心,再一次遇到了那姑娘。
她一介女童,卻是憑滿篇春秋筆法,奪得了魁首位置,皇上對她贊歎不置,隧封其為孺人,又準許她在宮中留住數日,于是兩人便經常往來,漸成至交。
後來先皇崩殂,邊志聿加冕當日,便封了檀嬗月官職,又破例賜她一座大殿,容許她留在宮中,且出入自由。
那時的他們,還沒有被這世俗所侵染,再純粹不過。忽而更漏點滴,寒風入耳,她猛然驚醒,匆忙從回憶中抽出身來,轉身便要離開。
隻是那人忽然啟了唇,他說:“旁人于謝姑娘一事頗有微詞,這些朕都是知道的,可朕萬萬沒想到,最介懷這事的還是你。”
她哂笑一聲,想接下話頭,卻又聽他說:“朕既是喜歡誰,又關旁的庸人什麼事……”語氣中微有些凝噎。不知為何,她忽的有些心酸,于是便摸了摸鼻頭,蹙眉解下鶴氅,披在了邊志聿身上,頓了頓,又扶起他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回了寝殿。
原是庸人啊……
朔風不解意,霜月遍天寒,她黯然神傷,移步重回了這廊亭中,仰頭望着那樹海棠,直至心緒枯落,才願離去。
(四)
又捱過幾日,寒冬堪堪敗了下來,疑是春将近。檀嬗月好不容易得空,原是想早些處理完文書好去禦花園看看,不想剛一起身便聽聞了謝婉兒死去的消息。
謝婉兒是在掖庭死去的,陛下本想将她提入寝殿服侍,可還未等她接到旨意,便已去了黃泉路上。聽到這個消息時,檀嬗月正在批奏文書,她直感眼前發暈,險些穩不住步子。她知曉,陛下現在已經不願再見她了。
她打聽過一番,才知那謝姑娘是被因提拔而惹人嫉妒,無奈之下與人起了争執,失足落入水中的。她旋即下令厚葬謝婉兒,又重罰了那日當值的幾個宮女,待處理完這些事宜後,才恍惚發覺天邊雲色漸濃,原來已至申時。
便就在這時,有人送來一張聖旨,道是需她親啟,她猶豫着展開,不消細讀便已愁緒畢現。
那聖旨上說,陛下準許她歸去休沐,可她卻心下清明,這一歸去,便是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何嘗不是一種放逐?
她緩緩地置下了聖旨,并不算接了旨意,可心中總歸是不暢的。她知曉此事是她之錯,可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再荒唐也得硬着頭皮往下走。
她沒有歸去休沐,反倒是花了些時間,欲專程去謝丞相府上慰問一番,好纾解幾分愧意,可她去後才知,謝丞相遇事不公,心下憤然,又無處發洩,隻得辭去官職,歸隐田園。
這一切變故都生得太過突然,向來殺伐果斷的檀嬗月反而怔愣了許久,她素來哀而不傷,而如今卻是呆望着一窗明月,清愁三千丈。
她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邊志聿了。今日晌午有文官來報,道是陛下推了近半旬的早朝,若無他要事,便不要再去尋他。
檀嬗月眸子潋着,滿懷愁緒地拾起那張聖旨,蹙着眉頭思索良久,終于還是放心不下,可轉念一想,又怕陛下不願見她,于是便又坐回了案前。可同時,她又怕再生變故,幾經猶豫,檀嬗月終是立了起來,破釜沉舟般往陛下的寝殿步去。
她去時,陛下正靠在窗前發呆,那副灰心槁形的模樣,使她心中不免戚戚。可甫一叩開殿門,她才恍然發覺,他手中攥緊了一支玉蘭發簪,那發簪通體生澤,簪尾處卻有銀鈎。
“你來幹什麼?”那人嗓音清冷,饒是再淡定也能辨出些愠怒來。
檀嬗月悔恨交加,她有些心虛地開口道:“臣見陛下幾日不來早朝,唯恐陛下心氣怨結……”
她顯然是觸着了那人的怒點,他蓦然打斷了檀嬗月,“莫非你眼裡就隻有政事?!”
檀嬗月倏然住了口,可她見陛下握簪子的手越發用力,便怕銀鈎傷着了陛下,于是便伸出手去,欲拿那簪子,邊志聿不許,幾許混亂之中,那銀簪被猛然撞落,他想要擡手去抓,卻被銀鈎深深刺破了血肉。
随着一聲脆響,簪子砰然落地,玉質的簪身頓時碎去一角,他忽然有些急了,顧不得還在流血的手掌,跌撞着上前去按住了檀嬗月的腕子,那雙眼裡盛滿了怒意,他聲音撕裂着,似乎是要用發盡畢生的怨氣,“檀嬗月,你還要怎樣?”
“臣……臣知陛下對臣懷有成見……可……”她被吓得一個激靈,對上那一雙通紅倦眸時,忽的慌了心神。
“可是什麼?若是朕真心厭惡你,那你又為何能在朕的寝殿上出入自如,幾次都無人阻攔?在這朝堂上,一手遮天、棋高一着不都一直是你嗎?檀嬗月啊,朕給你的還不夠多嗎!你究竟還想要什麼?”
“朕答應過父皇,要待婉兒如親妹妹,讓她安穩度過這一輩子,之後尋個好人家嫁了便是,可你呢?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将她困囿在這深牆高院裡,又奪去了她的性命……”
檀嬗月腦子裡昏昏沉沉,紛亂如麻,她幡然醒悟,忽而道:“那玉簪……是?”
“滾!”邊志聿猛然推了一把那人,沉沉地摔上了門。
檀嬗月還未曾從适才的混亂中回過神來,她呆望着那早已重掩上的殿門,木然轉身,擡手擁了擁身上的大氅,可隻走一步,便是冷風入侵,吹徹寒衣。她眼神滞着,自嘲地望向了歸路。
她這一生強勢慣了,于誰都未服過軟,可她從未想過,原來許久以來,最受諸臣忌憚、權勢滔天的竟會是她自己,更不會想到,自己的強勢也終有一日會坍塌在這世俗的倫理之中,最終被現實擊碎,潰不成軍。或許,這是她這一輩子做過最為荒唐的事了吧,她想。
可縱使闌幹風冷、夜深花寒,她也仍舊棄不了骨子裡的強勢,似乎那些倔強便是一襲輕裘,能将内心最深處的脆弱盡數掩埋,再将整顆心髒武裝一遍。
之前,她曾因一個舞女過于搔首弄姿,在宴會上被陛下多看了一眼,事後便将其發配到了莊子裡,自那時開始,朝中重臣便對她頗有微詞,更有人私下裡議論,判她目無尊法。可偏是這樣一個冷面寒鐵的人物,卻偏偏能擅用聖旨與玉印,偏偏可以代替皇上行使權力,于是大臣們隻好一面忌憚着,一面收斂起那些不合時宜的評判。
她當初便覺得,陛下會是個明君,于是她不惜一切代價,使盡萬般手段,讓先皇與其餘皇子漸生隔閡,又暗中清理了許多奸臣,竭力使他的地位安如磐石。可她做這些,不敢說全是為了政事,她心悅那人,便情願為他傾盡所有,情願看他登上高台,更甘心捧上一腔熱血,畢生臣服于他。
然而,謝婉兒的出現卻是打亂了這一切。于是,在這高牆檐角之下,她計日以俟,不隻為了邊志聿的皇位穩固,也為心下那些不敢言的妒意。
他們最後一次相見,是檀嬗月親手捧上文書,請求歸鄉卸官,抑或降官白州,她說,“這亂世之臣,就讓臣代陛下做好了,陛下隻需要顧好自己的千秋大業。”
歲月深處,風聲仍冷冽,她怅然擡頭,才恍覺原是春寒還料峭。紛擾塵世中,她便同浮雲一二,來不相知去不留,寂寞無人見。
(五)
邊志聿立在城牆上,俯身望着這塵世。那去往白州的車馬已然上路,它在這寒山春月中輕塵獨去,與天光融為了一體,又逐漸隐成了遠山之間的一個小黑點。有那麼一瞬,他想要躍下城牆去攔下那車馬,可幾經猶豫,終是沒敢去攔。
忽而風至,吹徹了人間草木,就在這萬般凄然中,他清清楚楚地瞧見了自己的心意——是年少時的驚魂一瞥,亦是多年來的心心所念。他何曾是為一個謝姑娘而黯然銷魂,最讓他惆怅的,還是物是人非。
如果可以,他想親自去問問,問她緣何會失了心性,又緣何會落得這般锱铢必較、心腸冷硬。他也想知曉,這偌大紅塵中,是否有一個人,是被她所留戀着的。
就像春夢秋雲、雨落黃昏,人情反複間,終是形同陌路。
他踱步在海棠樹下,眼看它搖落一樹芳華,忽的斂起了袖,攀下了一枝,可怅然之間,卻又不知該送與何人,于是隻好喃喃道,“你看,春深了。”
然而回答他的卻隻有風雨微塵,去路杳杳。
END
《南風》
2022年 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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