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隴東報
故園
路崗
卷帙浩繁,走州過縣,始終不忘探尋鎮原的源頭。稍有一點音訊蹤迹,胸腔就像灌滿了箭,“嗖嗖嗖”地射出去,緊緊地咬住,沒有說法絕不松手。
生在鎮原,離家越久,年齡漸長,愈發迷戀故鄉,好奇于故鄉的一切,尤其它的前世今生。這種濃烈綿長的情感,不僅僅是簡單深沉的愛,絕不是!
鎮原、鎮原人、鎮原話,總有說不盡的故事。在慶陽的方言體系裡,鎮原話,有獨特的表達方式,隻要說出來,就有人模仿,就有人演繹并廣為傳播。鄉音最為濃重的當屬縣城所在地城關鎮,響亮、純正、耐聽,咂摸起來有味。我就是城關鎮五裡溝人,每每聽到熟悉的鄉音,除了彌漫心頭的親切,還有一番江河湖海的思緒。鎮原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仿佛一扇扇精雕細琢的窗戶,像一條條碧翠如玉的小溪,像一杆杆挺拔有力的青竹,有江南文人的氣質、亭台樓榭的婉約、詩書禮儀的風華,全然沒有黃土高坡的粗犷豪邁。我的有些老鄉,因了這袅袅婷婷的方言,時常把頭埋在頸項裡,悶着葫蘆任人戲谑“鎮原人打籃球”“鎮原人讓舅舅吃杏”“鎮原人和甯縣人吃油餅”“鎮原人和甯縣人比賽捏鬼”……鎮原方言的深遠底蘊決定了它的必然出彩,口若懸河之人,一旦進入角色,衆人屏息,百聽不厭,與流傳千古的秦腔堪有一比。不同的人,能講出不同的韻味;不同的觀衆,能聽出别樣的内涵。這些年,東北小品火遍春晚;今年,如果用鎮原方言演個精準扶貧的小品,不定誰高誰下呢!
鎮原,與甯夏固原、甘肅通渭,都是瘠貧之地,為什麼能榮登“書畫之鄉”,這種現象預示着什麼,淵源何在?偏居一隅的鎮原,人人喜愛字畫、戶戶收藏字畫、家家懸挂字畫,這種一脈相承浸透在骨子裡的風氣,起源何時,與何相關?我不止一次請教過鎮原書畫界的段建華和姬文新,他們給出的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
忙中偷閑,我和隴東學院李緻博意氣相投。他從自己一篇文章《慶州敗:發生在宋代慶陽邊關的一場戰争》說到了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依據曆年行走索引所得,大膽揣測、臆想:上海,才是鎮原人真正的故鄉。如果再往前一步,就在徐家彙。如果能在兩地各找一千個基因樣本,相似度達百分之三十以上,也許就能見證奇迹。他不是史學家,也不是生命學家、人類學家,他的回應不能解答我的全部,卻給了我莫大的驚喜。
論文是需要史實的,我寫的是性情文字。文學不是科學,滴血認親,天馬縱橫的想象,千年萬年的徜徉,隻為啟迪和追思,不圖解讀和考證,完全合乎文學的邏輯和規範。把黃土高原的鎮原和十裡洋場的大上海用一根久遠的絲帶聯絡,神奇、悠遠、有趣、飛揚。
我的翅膀張開,真的飛起來了,比今年從西安乘飛機飛往上海還要迫切。難怪幾年前我就想去一趟上海,畢竟是血濃于水的基因密碼在召喚。我的女兒,不知是上海人在鎮原的多少代傳人,她的堅持和向往,讓我們在2017年圓了故園夢。
夢想遙遠,距離就在眼前。從天空望下去,上海,像董志塬上的一方方麥田,被河流和道路割裂開來。哪一條大水是黃浦江,茹河、蒲河又在大地的哪一端?
我的堂弟,蘭州醫學院畢業,四處打拼,在上海站穩了腳跟。有了妻子、孩子和房子的他,要把一輩子留在那裡了。我千裡萬裡尋找故鄉,哪想到,他的無心之舉,反倒找到了從前的故鄉。回家的感覺,他有嗎?
我初中的女同學,環縣人,在上海一所大學任教,很想以她為題寫一篇《上海教授》,幾度提筆,無從說起。現在,從學術的角度,就“上海人在鎮原”彼此探讨,一定是個不錯的由頭和開頭。然而,一想到她的所學,以及長長短短的隔閡和無法言說的疏遠,覺得自己又是多麼輕率、簡單、幼稚和可笑。
在學術上,也許這樣的讨論沒有意義。在文學上,嘗試一下,并不妨礙誰,也不會損失什麼。
李緻博深知學術的分量,出言謹慎:鎮原方言中的“吃”和上海發音相同,其中還夾雜着不少文言文,顯然是來自文化發達的江南。
回望曆史,情景再現。上海尚屬江南一鎮,徐家彙的一戶名門望族,或是遭官府查抄,亦或是被仇家追殺,倉皇間拾掇金銀細軟、古玩字畫,告别深宅老院,投奔北地。這是一個鼎盛煊赫的家族,大時代的風雨,瞬間就把一棵參天大樹擊倒。隐姓埋名,卧薪嘗膽,吃魚變成了吃豬、吃羊、吃牛,雪白的大米變成了黃澄澄的小米,绫羅綢緞換成粗布衣裳,高頭大馬換做鄉間毛驢。能變得都變了,不能變的永遠也不會變,骨子裡的清高沒有變,柔情似水的骨血沒有變,愛幹淨的習慣沒有變,千金小姐的蓮花步移着、蓮花指翹着,握镢頭的手還能握毛筆,真草隸篆,黃庭堅、張黑女、《蘭亭序》《寒食帖》,在如墨的夜色中,潑墨揮毫,墨香無邊。那些繁複的禮,顯示着高貴的大家風範。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吳侬軟語、之乎者也,像一顆星、一束光、一支火炬,用南方的情懷把北方的天空照亮,照在光秃秃的荒山野嶺,蔥茏一片綠色的希望。
今天,當我把雙腳踏實地踩在黃土高原上,故鄉在上海或者不在,我們都生生不息地活着;活得好或者不好,隻要活下來,我們都無愧于故鄉。上海,留給鎮原的也許就是一個虛無的足迹、一個缥缈的背影。
依稀,故園在上海,一個浮想聯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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