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們說，相由心生。但相貌的好壞又并非是泾渭分明的。通常是好中有壞、壞中有好。就比如說賈雨村這相貌吧。“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方腮”。前面八個字應該是偏好相，後面八個字是偏壞相。

起初，賈雨村一出場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壞人。應該說，是一個“滿懷抱國志、一腔愛國情”的熱血青年。

對于賈雨村的形象描述，首先是通過嬌杏的眼光。在嬌杏眼中，賈雨村“敝巾舊服”且“必非久困之人”的形象，其實正是蘇轼筆下的“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董傳；又如“别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唐寅。而嬌杏的“不免又一兩次”的回頭，在賈雨村看來，恰如唐伯虎眼中的三笑秋香。

所以到了中秋佳節，賈雨村口占一絕：

未蔔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賈雨村是一個真正有才之人。單憑這首詩，就直追蘇東坡，不讓溫飛卿。

也許有人說，這些詩都是曹雪芹寫的呀。雖然如此，但作者把詩賦予誰，就給與了誰鮮活的生命與豐滿的形象。

賈雨村的這首五言律，給人的感覺是非常幹淨簡單，不拖泥帶水，恰恰是體現了他那時候簡單的心境。

作為賈雨村學生的林黛玉，也有一首五言律非常有名，叫做《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巧的是，老師的詩是寫給那個叫“嬌杏”的丫鬟的。而林黛玉的這首詩名字中也有一個“杏”字，不知是不是巧合？不過，最起碼說明，賈雨村還是真正教了林黛玉一些東西，林黛玉也真正學進去了。這說明啊，做為一個老師來說，賈雨村是非常稱職的。

有時候我們經常在思考，林黛玉的五言詩厲害還是七言詩厲害呢？應當說，都很均衡。因為賈雨村有一首七言絕句也是難得的佳品。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那麼此後，賈雨村與甄士隐相談甚歡。在甄士隐的幫助下，賈雨村開始進京趕考了。

這算是賈雨村第一次出場。

等到賈雨村第二次出場，就已經是被革職了。

賈雨村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并升了縣太爺。不過好景不長，因為他雖才幹優長，但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結果被人參了。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結果龍顔大怒，即命革職。

賈雨村倒也想得開，革職之後就開始遊山玩水去了。

到了揚州地界，在别人的介紹之下，就進了林府，給林黛玉去當老師了。

因為經曆過官場的昏暗了，賈雨村其實是有所感悟的。首先他明白，自己被革職，并不完全冤枉，因為除了恃才傲物之外，貪酷才是他真正的硬傷。

在林府，賈雨村很輕松。所以閑來無事他經常出去溜達溜達。這天到了“智通寺”，他看到了一副非常著名的對聯：身後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幅對聯就是他對自己前面一段仕途的總結。

既然有所感悟，就進去轉一轉。裡面有一個老僧正在煮粥。書中這樣寫道：雨村見了，卻不在意。

賈雨村為什麼不在意呢？因為他本心認為這個老僧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心中要的答案不在這個老僧身上。這就是犯了想當然的毛病。

正如，寒山與拾得的《寒山詩》中寫得那樣：

自古多少聖，叮咛教自信。

人根性不等，高下有利鈍。

真佛不肯認，置功枉受困。

不知清淨心，便是法王印。

此刻的賈雨村，非常想找回一顆“清淨心”，可是他沒有找到啊。因為，真佛就在眼前，他卻不肯認嘛。

賈雨村還問了那個老僧幾句，都是答非所問，所以賈雨村非常不耐煩，就退了出來。

這一個不耐煩，讓賈雨村在混沌之局越陷越深，終緻不能自拔。

要說賈雨村的才學與見識，還真是高人一籌。

就說他跟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一段吧。提起賈寶玉那塊通靈寶玉的來曆的時候，賈雨村能迅速道破其來曆。

當時，冷子興告訴賈雨村，賈政對這個“銜玉而生”的兒子非常不喜歡，說他“将來不過酒色之徒”。

結果賈雨村厲聲說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曆，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緻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賈雨村用了這樣一句話“緻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其實是把佛、道、理學、心學知識雜糅到一起的一種見識。也就是宋朝邵雍、張載、周敦頤等人推崇的“新理學”。

單從學問來講，賈雨村的見識的确非常人所能比及。之後，賈雨村又說了一大段“運生世治，劫生世危”的道理。那麼在這個時候，賈雨村仍然心存“匡扶社稷”之志。所以在後來，他出任應天府，接到第一個案子就是薛蟠打死人命案。他二話不說，就要發簽拿人。結果被葫蘆僧給攔下了。

葫蘆僧跟他道破了南京的護官符。他才終于如夢初醒。自此，賈雨村才算徹底進入這個昏暗的大染缸之中。他也就成了官官相護的打手。

如果說，亂判葫蘆案，他還有些身不由己的意思（畢竟這是案子找人），那麼石呆子案，可就是賈雨村一手策劃的命案了。

賈赦這個人喜歡古董字畫，一個叫石呆子的人家裡有幾把古董扇子。被賈赦知道了，于是派賈鍊去買。結果石呆子就是不賣。賈鍊沒有辦法，回來跟賈赦一說，結果被賈赦打了一頓。之後，賈雨村知道這件事了，他一看，這赦老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呀，于是找了個理由把石呆子下了大獄。酷刑之下，石呆子乖乖交出了扇子。

通過石呆子案，賈雨村的人性基本已經泯滅了。那麼，今天他肯為賈赦對石呆子下毒手，明天等賈家失勢的時候，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落井下石。

這時候我們再回顧一下賈雨村的相貌。依然是“腰圓背厚，面闊口方”，但正直已經不在；倒是“劍眉星眼，直鼻方腮”的陰狠刻薄之相全出來了。所以說，這相一直都在變化着。當你心存正義善念之時，你的正面相就會呈“顯相”，而惡面相就會呈現“隐相”。當你心存不善不良之心的時候，你的惡面相就會呈“顯相”，而善面相就會呈“隐相”。

一首《西江月》這樣寫道：

善惡一時忘念，榮枯都不關心。

晦明隐現任浮沉，随分饑餐渴飲。

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

五行蹭蹬破禅林，風動必然寒凜。

做為賈雨村來說，如果身逢盛世，他能成為一個好官，這就是“好的制度能讓壞人也變好”；可惜身逢惡世，他沒有能獨善其身，而選擇了同流合污。這就是“壞的制度能讓好人也變壞啊”。

《風林話古論今》專欄 文：風林秀

參考文獻：《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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