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寫人,繞不過人性。人性經不起試探,試探的結果讓人大失所望,也未可知。
就像《月亮和六便士》裡的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一向以賢妻良母著稱,同時也具有同情心,誰要是有了不快的事,跟她扯上幾句,準能憂郁減半,心緒轉晴。她是合格的傾聽者,卻很少提及自家的不幸,因為她知道不住地訴苦經給别人聽非但難得寬慰,還可能招來厭煩。總之,她是受人歡迎的婦人。然而,思特裡克蘭德扔下她和孩子,去遠方追逐夢想,她一改往常,隻希望他潦倒至死,而且總願别人覺得他是為了一個女人出走,這給她赢得不少同情。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這一轉變,當時“我”不甚理解,直到後來經曆了許多事,見識了許多人,才恍然“人性是很難估摸透的”,不能簡單地定義。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也曾經見過人性的模棱兩可。
芥川打小過繼給舅父,雖是養子,也還是感受過大姨母給予的母親般的關懷。一九一四年,芥川愛上一女孩,遭到舅父,尤其大姨母的反對。愛情在反對聲中匆匆告終,在芥川無疑是莫大的打擊,于是發問:“究竟有沒有無私的愛?……倘若沒有,人生會無比的痛苦”。
就此涉及人性惡的一面——利己,在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裡頻頻可見其蹤迹。
芥川從書裡認識人生,了解人性,走的是從書本到現實的路徑,小說素材也“大抵得之于舊書”,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賦予古典以新意。
比如,《羅生門》和《鼻子》取材于日本十二世紀的短篇故事集《今昔物語》,二者探讨人性的利己主義,可又有所不同。
《鼻子》講的是禅智内供的鼻子有五六寸長,從上唇垂到下颌,上下一般粗,宛如香腸,既不方便,又不美觀,表面上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然而傷自尊得很,乃他長期以來的心病。
内供為這鼻子煞費苦心,不是攬鏡自照,看鼻子怎樣顯得小些,就是觀察别人的鼻子,看有沒有和他的鼻子相仿佛的,又或遍嘗縮鼻良方,試圖把長鼻縮短。
苦心人天不負,終是給他尋着一縮鼻偏方,使得長鼻變得與鷹鈎鼻幾無兩樣。“這樣一來,看他們誰還敢樂?”
然而他們樂得尤甚,尤其放肆。盡管人們對不幸的人表示同情,一當不幸的人擺脫不幸,旁人又巴不得他重陷不幸,是幸災樂禍,也是旁觀者的利己主義。
内供不明就裡,原以為長鼻變短,生活也跟着變得美好,不成想還是難逃郁悶,難逃他人譏笑。
忽而有一天,鼻子恢複原樣,内供就像長鼻縮短之初那樣,心情舒暢,“這樣一來,看他們誰還敢樂?”
有些事大可不必,有些事則沒得選,不得不做,前者如《鼻子》所謂旁觀者的利己主義,後者則如《羅生門》裡生死抉擇之際的利己主義。
大約是平安朝時期,京城一帶災連禍接,地震、火災、饑荒像是約好了似的,次第出現,弄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猶在水深火熱之中。
以洛中一帶為例,但見路旁堆放塗有朱漆、金箔的木頭當作柴火販賣,其前身乃寺裡的佛像、供品。洛中尚且如此,更不消說修繕羅生門一事了。
無人問津的羅生門荒涼得很,反倒成為狐狸、小偷的栖息地,以至許多無名屍體也紛紛堆在這裡,引來一群烏鴉駐足流連。待天色向晚,附近人迹全無,更顯出此地的凄涼。
就有一名遭主家解雇的家丁,盡管服侍主人有年,受大蕭條波及,還是未免于難,成為無處可去的流浪漢。
一天傍晚,陰風冷雨來襲,家丁行至羅生門避雨,持續不斷的雨絲使他憂郁,但更為憂心的是生計,明天怎樣過?兩條路擺在家丁面前,要麼餓死,要麼當強盜。思來想去,家丁似乎傾向後者,可是勇氣從何而來?
家丁在門樓下踟蹰不前時,一身樹皮色兒衣服的小老太恰在門樓上點燃松明,拔一具女屍的頭發,打算做成假發換錢。
小老太知道拔死人頭發不對,但是并不覺得自己多麼壞,實在是沒辦法,要不就給餓死。據她所知,這名得瘟疫死去的女屍生前也沒少幹這檔事,把蛇肉切段,當作魚幹兒賣給兵營,兵營裡的廚司因魚幹兒味道不錯常拿去做作料。
小老太也不覺得這具女屍生前多壞,因為窮得沒辦法,不然就得餓死。既然如此,倘若女屍在天有靈,就能理解她拔頭發的苦衷了,實乃不得已。
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溫飽是基本訴求,生理需要,活着的前提。小老太拔死人頭發,或許不道德,但卻是聽從求生本能做出的選擇。
家丁一見小老太幹這等不講德行的事,委實憤憤不平,當即上前喝阻,攔住她的去路,把适才當強盜的念頭全然忘在腦後。
但當聽見小老太對自身行為的譬解,家丁推人及己,忽然來了勇氣,覺得當強盜合情合理,既然不當強盜就要餓死,索性落草為寇算了,也是沒法子的事。于是,家丁把小老太樹皮色兒的衣服給據為己有,離開羅生門,消失在茫茫雨夜裡。
家丁的做法是生死之際的利己,同時也如小老太那般,出于求生本能,不得已為之。
《羅生門》體現了人性惡的一面,但是不像《鼻子》,這裡的惡沒得選擇,源于人性,也見出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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