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食物的依戀和記憶,也都寄托在這看似最習以為常的食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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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好吃的東西,人人皆愛。有些食物,即使未必能嘗之于口,但隻消聽到名字,就能讓人條件反射般食指大動,垂涎欲滴。魚翅、鮑魚、海參、熊掌、鹿筋、大閘蟹、金華火腿……這些珍馐名馔,已經成為了中華美食的代名詞。正在熱映的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中,取數隻大閘蟹之膏黃精華,釀入香橙中蒸熟的蟹釀橙;合蒸炸炖煎于一味的脆皮婆參,隔着熒幕,就讓人意動神迷。
但這些冠壓群肴的珍馐佳肴,就像是供奉在博物館裡的稀世奇珍一樣,絕非普羅大衆所能消受。反而是皮蛋、臭豆腐、敲肉羹、米線、洋芋攪團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尋常滋味,更能惹動我們這些普通人最熟悉的相思。我們對食物的依戀和記憶,也都寄托在這看似最習以為常的食物中。它誕生于匮乏的古久時代,經曆一代代先民胼手胝足的加工抟塑,成就了日常生活中曆久彌新的古老味道,也将這種味道深深根植于這個古老國家大衆文化之中。
描述味道從來是一件難事,即使是中國文字這樣變幻多彩,要說清魚香肉絲的味道,仍然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務。好在那些有着一條敏銳舌頭的人,同樣也有着一支健筆。周作人、梁實秋、汪曾祺、古遠清、蔡瀾、莊祖宜,包括《風味人間》的總導演陳曉卿和紀錄片中出現的那位《魚翅與花椒》的作者英國食客扶霞,都透過文字,向我們展現了說味的無限可能。
油鹽醬醋,寫盡世事百态;紙端墨香,蘊藏尋常滋味。
新京報書評編輯部的各位編輯就在筆端描繪了自己家鄉的尋常滋味。一起來看:
河北黃骅 田螺、醉棗
我小時候住在漁村,出門幾步就是渤海灣。因為離海太近,地勢又窪,每年春季漲潮我家都會被淹沒,所以每年都會有那麼十幾天流離失所。但那時我并不為這些發愁,因為總有吃不完的魚蝦蟹貝,煩惱很快就散了。記得每次煮田螺,母親都會煮一大盆,我們圍坐一起,用織毛衣的木簽當牙簽,小心翼翼地将田螺肉從殼裡慢慢挑出,然後蘸醋吃。這個挑肉功夫很考驗耐心和技巧,稍不注意,田螺肉就會斷成兩節,更鮮嫩豐富的肉質滑入殼裡挑不出、望不得,讓人很是懊惱。
冬棗也是我們那裡有名的特産。但我更喜歡一種用白酒腌制過的棗,名曰“醉棗”。這醉棗的做法同樣講究,若時間和比例沒有把握好,味道就會發澀變幹。一般秋季打棗入甕,等上半年,來年春天便可以開壇了。腌得恰到好處的醉棗,會呈現一種透明的質感,吃起來使人上瘾,若貪嘴還真能使人醉倒。(司奇)
河北邯鄲 大鍋菜
小時候每逢村子裡有婚喪嫁娶,街道上就會搭起竈台,支上一口大鍋“熬”大鍋菜。在日子難過的時候村人會說“熬煎”,但做大鍋菜隻有“熬”沒有“煎”,大塊的豬肉、丸子、白菜、海帶、粉條、皮渣、過油炸過的茄子,按照易熟的程度先後入鍋,蓋上木蓋,熬過至少兩個鐘頭,所有食材沁入足夠的湯汁,熬好後,揭開蓋子的時候濃重的香氣仿佛頂着木蓋湧出。做飯的師傅知會管事的人,放過“兩響”(二踢腳)後才能開飯,招待前來“竄忙”(幫忙)的鄰居親友。大勺放在鍋裡,自己動手盛,盛好蹲在牆根,一手托一碗大鍋菜夾上一個饅頭,一手拿着筷子,咬一口饅頭,扒拉一口大鍋菜。因為大鍋菜“熬”的時間夠久,早已熟爛,顔色深重,口味偏鹹,很是下飯,幾分鐘就吃完,接着“竄忙”。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快餐”,但不同于現代都市的“快餐”,它是在趕去聚攏“人氣”,哪怕是面對喪事,村裡的人也很自然地拱起一團“熱鬧”氣。無從評判好與壞,對于所有正在曆經離散,日漸孤獨的人來講,回憶是最好的美食。(貴兵)
北京 牛肉面
雖然打小生長在北京,但飲食卻說不上有特别“北京”之處。北京飲食中那常被提及的一類,要遲至我上了大學,特地去城裡才吃到的。在我成長的中關村一帶,哪裡有這些東西呢?
中關村本是荒涼之所,好在周邊館子多。出胡同西口不遠,有家面館,是我常去的。小炖肉面最多人點,小碗十塊,大碗十二。茄子肉丁面,小碗七元,大碗八元,點小碗,加一份面碼兒——一小碟汆水的圓白菜絲、煮黃豆和細切的心裡美,一共八元,已經吃得很好;若再想豐盛些,便要七元錢的醬牛肉。
一日晚飯,我照例要了茄子肉丁面、面碼兒和醬牛肉。我才開始吃,同桌的大哥發出了驚歎:“牛肉還可以要半份兒呐!?”我說:“啊?不是啊,牛肉論斤賣,您要多少都行。”醬牛肉五十八一斤,七塊是一兩多一點兒。他聽了沒說什麼,他正坐着等他的面,他沒有起身去要牛肉。
你能明白嗎?在一家賣面的小飯館,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是不好意思要一兩牛肉的,雖然,牛肉論斤賣,要多少都行。(寇淮禹)
天津 煎餅果子
“除了果子和果篦兒,夾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邪教!”這句宣言很能代表天津人對煎餅果子的執念,或者更确切地說,是種近乎宗教情感的信仰。一套血統純正的煎餅果子,應該隻能由如下神聖的元素構成:綠豆面摻上白面和棒子面,用加入五香粉和各家秘制配方的水打成面糊。
這種如今已經成為天津象征的小吃,在這座城市生根發芽,恐怕還不超過一百年。1933年11月20日的《大公報》在一篇題為《天津市的小飯館》的文章中寫道:“在法租界勸業場、馬家口、日租界四面鐘、新旅社前,更有一種專門賣‘煎餅果子’的,也一直賣到夜深三四點鐘,雖是一種宵夜點心,亦可視做夜飯的”。
在天津,煎餅果子的雞蛋是可以自己帶過去的,攤主不以為忤,食客也樂得省下幾毛小錢,仿佛一早起來便占了便宜——天津人就是願意為這點蠅頭小利沾沾自喜。(李夏恩)
上海 鹹酸飯
很多上海人喜歡把菜飯叫做鹹酸飯,也許指的是鹹肉的味道,也可能是上海話“寒酸”的諧音。小時候家裡常說,在以前生活拮據的年代,菜飯就是改善夥食的辦法。
鹹肉、香腸和莴筍葉子,是上海人燒菜飯最喜歡放的食材。莴筍葉子有點苦,很多時候就用本地青菜代替。菜飯的做法特别簡單,切好的鹹肉粒和菜葉夾雜煮熟的米飯先後入鍋翻炒,接着加入香腸,蓋上蓋子用小火焖煮。老上海人會在飯鍋裡放上一勺豬油,這樣一鍋飯就锃亮噴香了。
好吃的菜飯一定是“未見其貌,先聞其香”。有時候焖煮的時間久了,鍋底會搭上一層金黃的、焦焦的飯糍,這就是吃貨們的福氣了。(李永博)
山東濟南 把子肉
山東菜愛放醬油,黑不溜秋,往往“不上相”。醬油熬制而成的把子肉,也是這樣一種憨實的存在。把子肉的來曆頗有種豪邁,是拜“把子”食用肉:劉備、關羽、張飛三人惺惺相惜,遂結拜,屠戶張飛宰豬煮肉,後經隋朝魯地的廚子改良。肉選五花肉,憑火候煮至“軟爛香糯,瘦而不柴,肥而不膩”。搭配同樣煮香了的辣椒、豆腐、海帶,一衆小菜伴肉,倒把白飯的米香味都帶出來了。十幾塊錢管飽的把子肉,有滋有味,草根階層中意,事實上什麼階層都愛。(董牧孜)
山東淄博 酥鍋
每每聽人回憶家鄉種種,都自覺困窘。我的家鄉是北方一座面目模糊的小城,但在這樣一個灰頭土臉的地方,還是有走遍四方也尋不到的美食。兒時記憶裡“酥鍋”是一道跟春節緊緊相聯的食物。每到年前,家裡都會備幾樣大菜,其中就有酥鍋。“酥鍋”的起源流傳着各種版本。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個,是說它起源于北宋年間,大詩人蘇轼赴山東諸城調任知州,攜家眷一道,途經今淄博市博山區境内,蘇小妹受當地人用砂鍋炖菜的啟發,加入豬肉等葷菜,發明了“蘇鍋”。由于全部食材都需要烹制到酥爛柔軟,後改名為“酥鍋”。酥鍋的食材選取不拘一格,但要保證有葷有素,一般選擇排骨或帶皮五花肉、豬蹄、帶魚、蓮藕、豆腐、海帶、大白菜……如此葷素有序,加入料酒糖鹽。小時候家裡長輩習慣用小火徹夜炖煮,但如今用高壓鍋炖煮三四個小時足矣,等食材酥爛後再冷卻一整夜即可出鍋。保存得當的人家,酥鍋可以吃一整個冬天。(走走)
山東煙台 焖子,油炸蟲子
小時候家裡人一直和我說“焖子”就是煙台的美食特産,我還不信。因為它看上去很不起眼,銀色的、黏糊糊的一團,就像是有人在鍋裡炒一份超大号的鼻涕——當然味道要比鼻涕好太多,香而蠕軟。上小學的時候,路邊到處都是賣焖子的小推車,做焖子的一般是些閑着沒事的老太太,中午放學後,兩三塊錢就能買上一份,大家都喜歡吃火候大一些的,煎得金黃,入口又帶點酥,澆上蒜蓉、魚湯,熱乎乎的一直滾到胃裡。煙台之外,再沒發現有地方能吃到焖子,所以後來,也就相信它的确是家鄉的特産了。不過,現在即使回到煙台也找不到賣焖子的地方,路邊是“阿拉伯烤肉”“大連鱿魚”“韓國炸雞”,仿佛它們才是本地名吃似的。高檔的小吃城裡倒是能找到制作焖子的“專業廚師”,十五塊錢一份,想和他們說要火候煎得大一些的,然而這些廚師卻像聾子一樣聽不懂,幾分鐘後給你端上來一碗銀白色的嫩焖子。看上去還是焖子的形狀,吃起來再也沒有熱乎乎的感覺了。
另一份很難找到的膠東美食則是炸蟲子。這份食譜中收錄的原料有知了猴(蟬的幼蟲)、大頭黃、螞蚱、蛤蟲、蠍子等等。第一次接觸這些東西的時候年紀也很小,奇怪的是,當時的我有足夠殘忍的天性去擰掉醉蝦的頭,卻沒有膽子吃那些在盤子裡被炸得死透的蟲子。吃了一根大頭黃之後,就覺得它的千足在我的腸道裡亂爬。如今,養殖的蟲類價位一路飙升,這些曾經的民間小吃都隻能在高檔酒店裡找到,所有人都相信這些爬來爬去的東西富含蛋白質可以補身體,哎,那為什麼不去超市買蛋白粉呢。(宮子)
福建泉州 雞卷
小時候跟着爸媽從南方搬到了北方住,飲食習慣還延續閩南傳統。逢年過節或者神佛菩薩過生日的時候,我媽都會到閩南老鄉開的雜貨店買點原材料,回家做紅糖糯米小丸子、魚丸還有炸雞卷。雞卷又叫雞頸,用閩南話講聽起來像“龜羹”,不過它和雞肉沒啥關系。豬肉、荸荠、香菇、幹蔥頭剁碎,加上蛋液、地瓜粉和五香粉等調料混勻,裹上專門的雞卷皮,蒸熟後下油鍋炸,切段擺盤上桌,每次出鍋沒多久就能被家人搶光。雞卷皮據說是用豬網油做的,炸出來又薄又脆。材料和做法聽起來會有點膩,但脆甜爽口的荸荠中和了油膩感,讓整道菜柔和了很多。(呂婉婷)
浙江德清 烘豆茶
家鄉浙江德清有一種特産叫烘豆茶,顧名思義,材料主要是烘豆,所謂的烘豆是把剛采摘下來的青豆放到竈頭鍋上,拌上鹽烘幹,再放到太陽下曬,徹底去掉裡面的水分,就變成了烘豆,咬在嘴裡嘎嘣脆。烘豆可以當零食吃,但在我印象中,更主要的用途主要是過年時待客泡茶,雖然叫烘豆茶,但其實不放茶葉,放的是風幹的橘子皮、油菜籽,也有别地更講究,放桂花的。記得小時候,大家喝烘豆茶,主要是想吃烘豆,隻能等茶水喝完,再把杯子倒扣,這樣沉到杯底的烘豆就都掉落下來了。
關于烘豆茶,等到長大,聽說背後有一個傳說,與杭嘉湖平原尤其是德清一帶的防風氏傳說有關。據說,防風氏是一位治水能人,與大禹同時期。防風氏在當地治水時,百姓用橘皮、野芝麻泡茶,為他袪濕驅寒。網上還有一種傳說與伍子胥有關,但都不可考。讓人難過的是,每次讓家鄉以外的朋友吃烘豆,沒人說好吃,真的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了。(沈河西)
湖南衡山 米粉
回想起家鄉的好味道,很多都與“米”有關,比如米粉、米面、米酒、凍米花、米豆腐、糯米粑……從名字就能看出,這些食物的主要原材料是大米。這一點也不奇怪,湖南是産水稻的大省,過去,農村家家戶戶都有田,都種地,一旦有富餘的糧食,就會變換着花樣做成美味可口的副食。
米粉的吃法不外乎湯粉和炒粉,我兩者兼愛。湯粉一定得配自煉的豬油或骨頭湯,輔以香辣的紅椒、青翠的蔥花和少許姜末,當然,如果能加上碎肉、雞蛋、酸豆角做臊子,則更是錦上添花,求之不得。米粉要粗細得當,口感松軟香滑、略有彈性。湯粉的好吃與否,全然在于湯和配料,好吃的湯粉,我能把湯咕嘟咕嘟全喝完,一點碎渣都不舍得剩。有時候,吃完粉,再放一根油條在湯裡浸泡一下,那也是上等的美味。
炒粉的講究,則在于火力大小、翻炒的速度和配料的齊全,三者缺一不可。火須旺,速度須快,不然配料不容易拌勻,口感不容易一緻,弄不好就粘成難分難舍的一團。上等的炒粉是金黃、蓬松、富有嚼勁的,香噴噴、熱辣辣、軟乎乎,吃起來超有幸福感。有時候,吃到一碗好炒粉,能陶醉一整天。可惜,離開老家多年,已經很久沒再吃到了。(徐學勤)
江西萬安 魚頭
連萬安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萬安魚頭是何時成為這個國家級貧困縣的最知名菜肴的。畢竟,在絕大部分人的童年記憶中,這道菜并不見于家庭飯桌之上。
鳙魚鳙腦袋,彎仔彎尾巴。萬安魚頭,便是以現剁的新鮮鳙魚頭為料,以威猛的朝天椒為辣,以其辣來刺激出魚之鮮味,收鍋之前,以贛泉啤酒為佐料,正當火旺之時滴上幾滴,既刺激了魚之鮮味,也讓腥味随蒸汽而騰空逃竄。另外,選油極為重要,菜油做魚易變色,當選由木梓樹或山茶樹所榨的山茶油,色清味香,做魚最佳,魚肉不變色,魚味不跑調。如此選材,方可讓萬安魚頭成就“肥嫩美辣”四大特點。
端上桌時,先聞其香,再得其鮮,見其嫩,嘗其辣,終得其味。如此燒就的萬安魚頭,讓怕辣之人也能變得欲罷不能而筷箸不停,就着山泉水釀的贛泉啤酒,臨江把酒,聽風說史。(蕭轶)
四川射洪 清炒土豆絲
清炒土豆絲可以做成各種味,菜系不同偏好也就不同,而如果按川菜的做法,一般得配上花椒和青椒,所以是麻辣的。當然,下鍋有蒜泥,起鍋有蔥花,吃起來會更清香。我們那兒也喊它“清炒洋芋絲”,因為通常把土豆叫做“洋芋”,帶着一個舶來品的印記。
喜歡上這道菜是五年級暑假。2002年,爸媽還在成都一家沙發廠上班,那年他們把我接了去,有一天他們的朋友請聚餐,我跟着去,但當天有點不舒服胃口不好,就專注吃桌上的一盤土豆絲。因為它最清淡。此後整個暑假,我都在“抄刀”練習打片切絲,說來也有緣,不到半月就比餐館廚師做得更細更均勻啦。從那以後,我大概對許多事都缺乏自信,數經波折,但是提起土豆絲的刀工好像立馬就會有。
而對土豆絲的偏好,即便是在再難吃的學校食堂也沒有變。如今就常想着喝一碗南瓜粥,清炒一盤土豆絲,再來一碗回鍋肉,加點花生米。這是最想要的晚餐之一。(羅東)
值班編輯 吾彥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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