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的承恩寺,最近來了個麻衣相士,在寺門外支了個攤子,自稱“金口玉言,斷人生死,如有差錯,自戳雙目!”
此人誇下海口,倒也不是盲目自大,聽許多人講,确實非常靈驗,凡是請他相過面的,無不歎服,尊稱他為“神算子”。
這日,卦攤前來了三個書生,一個高瘦英俊,衣着講究;一個笑容可掬,穿着也很得體;還有一個憨厚老實,穿得就樸實許多,眉頭緊鎖,滿面愁容,似乎有心事。
三人向先生行禮畢,要請他看前程,這神算子年近古稀,須眉皆白,頗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掃了三人一眼,目光停留在高瘦書生臉上,端詳片刻,贊不絕口道:“公子好福相,今科必定皇榜高中,解元非你莫屬!”
邊說邊拱手祝賀。
高瘦書生聞言,頓時眉開眼笑,當即慷慨解囊,掏出五兩銀子打賞。
接着輪到了笑臉書生,神算子看了一會。
依舊拱手祝賀道:“公子同樣可喜可賀,今科榜上有名,隻不過名次稍遜于前面這位而已!”
聞聽此言,笑臉書生忍不住笑道:“你這是大年初一拜年——盡說好話,哄我們開心的吧!”
神算子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老朽是依人相貌而下斷詞,怎敢胡說八道,敗壞自家名聲?況且,我有言在先,如有差錯,自戳雙目,豈敢信口開河?”
笑臉書生見他說得鄭重,也不好再争辯,便指着愁容書生說道:“那請先生看看我這位朋友如何!”
神算子倒也不是計較的人,好像已經忘了笑臉書生的質疑,隻專心緻志地盯着愁容書生看了一會,搖搖頭長歎一聲道:“這位公子的面相實在太差了!”
高瘦書生連忙問道:“何以見得?還請先生詳細說說!”
神算子盯着愁容書生,說道:“諸位,恕老朽直言不諱,你們瞧這位公子,面容枯槁,神情虛浮,滿面愁容,天庭上已出現晦紋,這是五日内必死之相,按理說應當盡快往家裡趕,但依面相來看,又必然會客死異鄉,所以即使馬上動身,恐怕也來不及了!可惜可惜!”
神算子說得斬釘截鐵,不止愁容書生被駭得面如土色,就連另外兩位也感到非常震驚。
笑容書生急忙說道:“請先生再看一看,費心想一想,如有解救之法,自當重金酬謝!”
言辭懇切,看得出在替朋友着急!
神算子拈須長歎道:“生死定數,如果沒有大陰德,絕無回天之力。何況死期将至,還能有什麼辦法?從現在開始算起,到六天後,如果這位公子仍在人世的話,老朽便自戳雙目,以踐前言!”
此話一出,旁邊看熱鬧的人無不咋舌,心說這神算子敢說得如此果斷,定不是妄言。
三人回到寓所後,高瘦書生和笑臉書生不住地安慰着好友,勸道:“神仙難斷生死命,相士的話不要當真!”
愁容書生垂淚道:“兩次算命,結果竟然一模一樣,怎會如此巧合?由不得我不信。我倒也不是怕死,隻是擔心死在這裡會連累你們,所以不如馬上起身,争取趕到家裡,一來,免做他鄉之鬼,二來,也不給你們帶來麻煩。”
語說到了這份上,兩位好友也不便挽留,笑臉書生又掏出十兩紋銀遞給他,含淚說道:“保重!”
愁容書生收了,拱手說道:“告辭!”
遂與兩人揮淚而别。
且說愁容書生本與二位好友同來京城應試,怎會因神算子一番言語,便棄功名而不顧,笃信自己必死呢?
原來,三人本是同鄉,高瘦的叫周末風,愛笑的叫張浩軒,愁容滿面的叫何歡。
周末風與張浩軒家境富裕,何歡家則較為貧困,張浩軒為人慷慨大方,經常暗中接濟何歡。
三人自小同窗,志同道合,成了莫逆之交。
這年秋季,恰逢大比之年,各地舉子紛紛赴京趕考。
周末風便與兩位同窗商議一同赴考之事,誰知何歡卻提出要放棄考試,推說家貧拿不出趕考的盤纏。
張浩軒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一切不還有我嗎?”
當即取出十兩紋銀給他:“這些先拿着,把家裡安頓好,沿途的一應開支費用,我全包了就是,這下該沒有什麼問題了吧!”
何歡雖然接了銀子,但仍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兩位好友再三追問,方才長歎一聲,說出原委。
原來兩天前,何歡偶遇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此人在當地有些名氣,許多人都誇他十分靈驗。
何歡一時興起,便請他給自己算算,豈料瞎子掐指一算,便連連搖頭歎息,說他壽數已到盡頭,不久便要遭橫禍而死。
忽聞自己死期将至,怎會不憂心忡忡?是以何歡那還有心思趕考,隻坐着等死!
兩人聽了都不以為意,讓他不要相信瞎子信口雌黃,安心準備赴考才是正理!
在兩位好友的極力勸說下,何歡終于打消顧慮,暫時抛下算命的事,打點行裝,與二人一道啟程。
來到京城後,因離考期還有一段時間,為了緩解長途跋涉的疲勞,三人便一起外出遊玩消遣。
恰好聽人說起神算子靈驗,何歡便慫恿二人去請他相面,如此便有了開頭的一幕。
兩次算命,結果都驚人一緻,斷言他必死,由不得他不信。
再說何歡萬念俱灰,心情低落地雇了一條小船,踏上歸程。
船在江中方才行得半日,便因風浪太大,不得不停靠岸停船。
船主告訴他,必須得等風浪小了才敢再開船,誰知這一等就是四天,風頭仍未有減退的迹象。
很快第五天期限到了,風浪還是很大,無法開船,何歡坐立難安,耳畔不住地回響着神算子的那句“必然客死異鄉”。
難道那個時刻真的要來臨了?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麼放不開的了,與其留在船上承受煎熬,不如到處走走看看!
遂和船家打聲招呼,獨自離船閑逛,不知不覺走了一裡多路光景,忽聽得有哭泣之聲,豎起耳朵辨認,好像有婦人、有小孩。
循聲走去,便見岸邊有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孕婦,拉扯着三個年幼的小孩,俱都用麻繩拴着,大人小孩哭成一片,好不悲哀,邊哭邊拉扯着往江邊走去!
何歡頓時覺得不妙,趕緊跑過去攔住婦人,躬身行禮後問道:“這位大嫂,我見你滿面悲戚,冒昧問一下,究竟遇到了什麼難處?可否說給我聽聽,說不定小生能幫上一些忙!”
孕婦滿面淚痕,見他言辭懇切,又一副憨厚認真的樣子,便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邊哭邊說出原委,原來,婦人的丈夫在大戶人家做工,不小心打破了一個花瓶,主人暴怒,要他賠償十兩銀子。
因賠償不起,主人将他送到衙門,關在監牢中,放出話來,不拿銀子贖人,便讓獄卒每日暴打一頓。
婦人家中貧困,全家靠着丈夫做工勉強糊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何況十兩,去找人借,都擔心她家還不上,所以也沒人願意借她。
眼見籌不到錢,丈夫早晚會被打死,心中絕望,便帶着三個孩子來到江邊,準備一起投河自盡,一了百了。
婦人一番哭訴,聽得何歡心中不忍,暗想道:“十兩紋銀便要奪去六條人命,這實在太可悲了!想我自己本是将死之人,留着錢财有何用?”
當即掏出張浩軒贈送的十兩銀子,遞給婦人道:“大嫂不必愁煩,我這裡剛好有紋銀十兩,送給大嫂去贖人吧!”
那婦人先是一驚,然後連連推辭,何歡又好言勸慰一番,方才讓她收下。
何歡幫忙解開了拴着孩子們的繩子,讓那婦人以後遇到事千萬不要再輕言生死,須知生命可貴,孩子們更無辜,如今拿了銀子,趕緊去贖回丈夫,也好一家團聚。
婦人連聲應承,牽着三個孩子朝他磕了好幾個響頭,反倒弄得何歡局促起來,趕忙将她們扶起來,口中說道:“使不得!使不得!”
婦人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方才帶着三個孩子歡天喜地的走了,何歡見她們遠去,心中莫名泛起一絲暢快,焦灼之情也淡化許多。
“臨死還能幫到這一家子,這感覺真好!”何歡嘴角一彎,自言自語道。
此時,金烏西墜,暮色蒼茫,何歡着急忙慌地往停船的地方趕去,走了一會兒,竟然發現迷失了方向。
四處渺無人迹,問路都找不到人,豈料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老天又嘩嘩地下起了雨。
何歡不敢停留,繼續朝前走去,隐約看見遠處有幾間房屋,走近一瞧,卻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廟宇。
眼見天色已晚,雨又下個不停,何歡尋思:不如就在廟中将就一晚,隻是此處人迹罕至,空曠蕭索,不知有沒有野獸出沒,或許自己本該葬身此處吧!管他的呢!如果真的難逃一死,幹脆來個朝死朝埋,路死路埋,躺在陰溝裡就是棺材。有什麼大不了的?
如此一想,反倒無所畏懼了,進到廟裡四處打量,隻見蛛網密布,陰森潮濕,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黴味,供奉的神像也腐敗倒塌,看不出之前是個什麼廟。
尋了塊稍微幹燥的地方,倚着柱子閉目養神,不知不覺中竟然睡了過去。
矇眬中,突然聽得廟外一陣嘈雜,循聲望去,見黑白無常手拿鎖鍊走來,嘴裡喊道:“何歡,你陽壽快到了,我等奉命來拘你,準備下和我們走吧!”
何歡心中悲涼,正欲起身,又聽得遠處有人大喊道:“兩位判官且慢!閻君有命!”
黑白無常聽得分明,隻得駐足等待,不一時,鬼差走到跟前。
手捧一卷文書念道:“書生何歡原本陽壽将近,于今日子時,梁斷壓斃在此荒廟,但有城隍來報,稱其于日間救回六條人命,本君差人查驗,此情屬實。念其積下如此大的功德,若不嘉獎,何以勸人從善!是以本君将其壽數增至九十,又查明原定本科解元騙奸賣唱女,今将其除名,由何歡補缺,何歡救人的紋銀乃是張浩軒所贈,張生仗義疏财,才使得何歡有能力救人,追根溯源,張生也當增福添壽!”
鬼差收好文書,說道:“事出偶然,閻君特命小人趕來告知緣由,以免誤拘善人,二位判官請回吧!”
黑白無常口稱:“謹遵閻君之命!”
語畢,廟裡忽然刮起一陣壞風,三人俱都消失不見!
何歡正茫然,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對他大喊道:“何歡快走!何歡快走!”
當下大吃一驚,猛然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自己依然背靠柱子,蜷縮成一團,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忽聽得頭頂房梁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又有泥沙灰塵簌簌地往下直掉,便急忙起身,摸黑朝外跑去。
剛出得廟門,隻聽得身後一聲巨響,房梁已斷,破廟完全坍塌,暗道一聲:“好險!”驚出了一身冷汗。
捱到天亮以後,朝倒塌的破廟拜了三拜,辨清方向,終于回到了岸邊,找到船家,告知改變行程,要回京赴考!
說來也怪,此時天清氣朗,風平浪靜,船家當下開船掉頭,直奔京城。
見何歡去而複返,周末風與張浩軒俱大吃一驚,兩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還是張浩軒率先打破沉默,上前拉住何歡,高興地說道:“賢弟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何歡笑着給二人解釋道:“踏上歸程行得半日,便遇到風浪,舟小難行,耽擱了回鄉的行程,不知不覺中,死亡期限已過,自己仍平安無事。所以又轉回京城,一是來參加今科考試,二是要找神算子讨個說法。”
至于岸邊救人、荒廟驚魂等事,俱都隻字未提,也并非他有意隐瞞,隻是覺得救人之事,不宜張揚;荒廟中的事情,又太過虛幻,說之無益。
兩位好友自然替他高興,當即同他一起重返承恩寺,來到神算子攤位前,準備嘲弄他一番。
豈料神算子一瞧見何歡,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朝他拱手說道:“數日不見,骨相已變,逆天改命,死中得活!公子近日一定做了什麼大善事,而且一定是救了多條人命,否則,絕無可能由死轉生,因禍得福!”
何歡暗暗吃驚,心說廟中夢裡所見,難道是真的,面上不動聲色,故意嘲笑:“我自己一窮二白,且又是個文弱書生,怎麼可能救得了人性命呢?”
神算子連連搖頭,肯定地說道:“公子不要騙我,那天你們問我是否有化解之法,我當時就說了,如果沒有大陰德,絕無回天之力,瞧你今天滿面陰骘(是指做了不為人知的功德事),如今不但福壽增加,而且祿位高升,公子今科必中頭榜,明年聯捷入翰林,官登一品,壽數增至九旬!”
周末風一聽不樂意了,心說上次還說自己是解元,怎麼這會兒又換何歡成頭榜了?
心中不悅,譏笑道:“你這相士還真會讨好賣乖,前幾天才咒人死無葬身之地,今天又把人誇上天,我看全是胡說八道,信口雌黃!”
相士瞧了他一眼,喟然長歎道:“一個人的生死禍福,雖有定數,卻又時時變幻莫測,為善者添福添壽,作惡者則消福折壽。上次觀足下的面相,非同一般,必是今科解元,誰知今日一見,卻已現破敗之紋,光彩盡失,今科已無望也!恕老朽直言,公子定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惡事,如今不僅祿籍被除名,而且還會折損壽數!”
接着又指了指何歡,斬釘截鐵地說道:“更為湊巧的是,取代你成為解元的不是别人,正是這位公子!”
周末風頓時氣得滿臉通紅,礙着兩位好友都在,不便發作,強忍這口惡氣,指着張浩軒對神算子說道:“我暫時不與你計較,你且再看看我這位朋友又如何?”
相士端詳片刻,連連點頭,斷言道:“這位先生也有陰骘之相,比起前日,除了今科榜上有名外!更添福壽!”
張浩軒爽朗笑道:“我這兩位朋友如何,我不敢斷言,至于本人,可真沒有做過什麼善事啊!”
神算子解釋道:“無意而為,本心行事,做了善事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才能叫陰骘,若凡事都有所圖,豈能稱善?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必察,你我不知,天知!”
三人再無話可說,告辭而去!
之後的事,無不與神算子所言,一一應驗,何歡果然高中解元,張浩軒也榜上有名。
次年,兩人雙雙進了翰林,至于周末風,名落孫山後,氣得一病不起,藥石無醫,半年後一命嗚呼。
原來他就鬼差所說的那位騙奸賣唱女的書生,可見善惡到頭終有報,隻争來早與來遲。
多年以後,何歡終于向張浩軒講了破廟中的那個夢,張浩軒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自嘲道:“賢弟所行善舉,理應得到善報,而愚兄卻是受之有愧了!”
何歡正色道:“恩兄之言差矣!如果不是你仗義贈金,即便我有心救人,卻也無力為之!再者,若無恩兄早年周濟,我恐怕早已放棄書本,四處謀食了!所幸上蒼神目如炬,明察秋毫,恩兄今日若得,皆是老天厚報善人也!”
内容為虛構,隻為導人向善!與封建迷信無關無關!
配圖來自網絡,侵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