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今天的涼,是真涼。山東,冷成了“山凍”。還沒有望穿秋水,就不能忘穿秋褲了。
一大早,從櫥子裡扒拉出秋衣秋褲,整理書稿,讀秋詩。
傷春悲秋,是中國人的老毛病。尤其是文人,明明到了最美好的季節,不冷不熱,偏要感懷花易敗,葉又落,其實都是自憐,總覺得世界虧待了自己。等到夏天熱得坐不住,冬天凍得打哆嗦,反而顧不上那麼多了。偶爾還會稱贊,表示自己不懼寒暑,敢在油鍋裡跳舞,雪地上撒野,是條純種的漢子。
劉禹錫是個例外。他的兩首《秋詞》,讓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不是都悲秋嗎?我覺得秋天比早春都好。那隻推開層雲直沖雲霄的仙鶴,激發我的詩情飛向萬裡晴空。
《楚辭·九辯》中,秋天是下降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劉禹錫寫的卻是飛升,仙鶴一樣。
《秋詞》的第二首更是美妙:
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寫出了秋天的溫度,秋天的色彩,還有秋天的高度。隻有登上高樓,才能感受到入骨的清秋,是那樣舒适,才不會像春色,犬吠一樣,讓人躁動不安。
這樣的詩人,内心也像秋天一樣,有着金色的萬丈光芒。
要知道,寫這首詩時,劉禹錫剛剛被貶,這名二十一歲就進士及第的天才,人生開挂一樣升級,一路做到監察禦史,卻正在春風得意時,因受政治鬥争牽連,被貶為連州刺史,赴任途中,再次貶為朗州司馬,改去荒蠻的夷人之地。然而,他沒有像白居易那樣在秋天的琵琶聲中“江州司馬青衫濕”,卻寫下了這兩首豪氣沖天的《秋詞》。
真豪,由内到外的豪,劉禹錫不愧被稱為“詩豪”。
對文人來說,豪氣,絕不是詩文裡的故作姿态,而是骨子裡的不服。在劉禹錫身上,就是永遠不服。
九年後,劉禹錫奉诏回京,當時的宰相本想把他留在京師郎署,誰知,劉禹錫在第二年犯了桃花劫。
這裡的桃花劫,和女色無關,而是一首著名的桃花詩——《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桃花,在劉禹錫眼裡,不過是紫陌紅塵中豔俗的花朵,和梅蘭竹菊難以比拟。蜂擁着看桃花的人,也俗不可耐,那麼多的桃樹,也都是我走之後栽的。就像是如今的長安新貴,不過是我被排擠出去之後,才一個個人模狗樣的,牛氣沖天。
因為這首詩,劉禹錫再次被貶,十四年。再次回到長安時,已經五十多歲了,在“巴山楚水凄涼地”轉悠了二十三年。從三十出頭到年過半百,他沒有被歲月打垮,更沒有屈服于命運,而是重歸故地,偏要去玄都觀,還偏要寫詩: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老子又回來了,桃花沒了,成了菜花,種桃的道士去哪兒了?你不是牛嗎?當初的百畝桃林,咋也沒人來了呢?桃樹都砍了做成劍挂牆上辟邪去了?
這才是曆盡千帆,仍是當初少年。少年不是年齡,不是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迹,而是一種永遠不服的精神。有一句挺文藝的話,放到這裡,倒是挺合适:“世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對劉禹錫來說就是如此,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
被貶谪的過程中,劉禹錫也不順利,但反而成就了諸多名篇。離開了帝鄉的車水馬龍,他就寫《插田歌》,填《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日子再艱難,也相信“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比如在安徽和州時,當地知縣故意給他下馬威,把他安排到城南門的偏僻之處去住,房子靠着江,十分荒蕪。劉禹錫去了,卻喜不自勝,“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辯。”知縣聽說後很生氣,就讓劉禹錫從江景房搬出來,去城北,房間很小,看不到江景,旁邊隻有一條小河。劉禹錫依然覺得滿意,又寫道:“垂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曆陽心在京。”知縣繼續難為他,讓他搬到城中,沒江沒河,就一間屋,據說門口還有一塊大石頭,劉禹錫去了,不光着急,還寫下了被千古傳誦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盡管,這個故事很可能是後人編造,但也符合劉禹錫的性格,讓他的形象更加生動起來。
在劉禹錫去世二百多年後,有一個人經常想起他來。也許,因為他的經曆和劉禹錫頗為相似,所以,他會寫“日出西山雨,無晴又有晴”,也會感慨“他年桃李阿誰栽?劉郎雙鬓衰。”
念劉郎的,不是牛郎,而是蘇郎。他和劉禹錫一樣多次被貶谪,劉禹錫式的昂揚也讓他一直樂觀,黃州有價賤如土的紅燒肉,“火候足時他自美”。惠州能享受楊貴妃都羨慕的荔枝自助餐,“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儋州的海天奇景,“隻雞鬥酒”,亦能讓他快樂。“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身如不系之舟”是很多人的命運,“此心安處是吾鄉”需要無比開闊的心胸。劉禹錫做到了,蘇轼也做到了。在他們所處的唐宋,那個文化燦爛的年代,有多少在世俗上遠比他們成功的人,就像一季的桃花,早就爛在地裡,那個笑看桃花的劉郎,唱大江東去的蘇轼,依然常被人記起,無論現在,還是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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