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歲的馮喻（化名），是一位從事了19年空姐工作的民航退役人員，目前是一位科普類博主。

她在短視頻平台普及乘坐飛機注意事項，遇到緊急情況如何避險、逃生，以及老人、孕婦、小孩乘坐飛機時，要如何保證自己安全。

這些内容，并未給她帶來多大關注，一些視頻的點贊量甚至不超過三位數。

3月21日下午，MU5735航班失事的消息傳來後，馮喻的短視頻賬号突然湧入10萬多粉絲，他們在評論區留言，希望她能針對此事說出些見解。

私信和評論不斷在累積，馮喻卻在此時做出停更三天的決定。

“對不起，無法回複你們留言。噩夢照進現實，太痛了。此号暫停三天，這個熱點我沒辦法面對。”

當其他博主用盡伎倆蹭流量的時候，馮喻主動選擇撤離。她哭着說：“我總覺得它火得不是時候，是沾着血的。”

3月21日當天夜裡，我們注意到這個堅持做科普的前空姐，和她聊了聊關于MU5735，也聊了聊獨屬于她的飛行往事、人們對空姐這一職業的誤解，以及飛行時遇到緊急狀況該如何應對……

那天的夜很漫長，她在電話裡哭了兩次，一次因為MU5735，另一次也是因為MU5735。

她說，那注定是所有民航人的不眠夜。

以下是馮喻自述。

聽說MU5735航班的消息，是3月21日下午，我不記得具體時間。當時粉絲一直在問我，讓我出來解說一下。那時網上還沒有具體的資料，我隻知道那架飛機可能出事了。

當天錄第一條視頻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說不出話，腦子一片混亂，那條視頻嘗試錄了十幾遍才發出去。當時隻有一個念頭，我隻希望他們人沒事兒。

最開始，官方給出的消息是飛機失聯，我就覺得應該還有希望。到了晚上，網上出現飛機垂直掉下來的視頻。大家都在等奇迹，我也一直在關注這個搜救會不會有奇迹。

這真的是一場噩夢。别說我這個離職人員，所有從業者都希望這隻是場夢——明天天一亮，啥事都沒有。

粉絲問的很多問題，我都沒辦法回答，在官方沒有發聲之前，任何人的猜測都是不負責任的。大家都想知道墜機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但這個調查需要很長時間。

我想說一點，媒體經常錯用的一個詞是“迫降”，在官方沒給出調查結果前，規範的用詞是“緊急降落”，準确地說，一年全球也沒一兩起迫降。

包括川航8633那次緊急事件，它也是屬于備降，不屬于迫降。

而且“迫降”這個詞，在我們這個圈子裡，是很不吉利的。因為迫降往往會伴随着傷亡的發生，通常是九死一生，有人能幸存下來就是很慶幸的事。

多年前，馬航失事的時候，我正在懷孕，當時還覺得離自己有一點遠，畢竟是國外的航空公司。這次的事情确實太近了，因為民航裡很多人都是一個學校出來的，同事、同學、朋友的朋友，大家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到現在都不敢去想當時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她們在最後那一刻，是怎麼應對的。不知道她們來不來得及做些什麼，她們當時心情是什麼樣子的，有沒有機會喊出“低頭彎腰，全身緊迫用力”的口令？

直到如今，大家始終對空姐有一種誤解，認為我們隻是送餐送水的服務人員，其實我們最終的職責是保證旅客安全。

乘務員不僅僅是服務員，還是客艙的管理者。

為了準備旅客所需的供應品，我們會做很多幕後工作。比如一整疊報紙拿上來後，也需要我們一張張對折。

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給旅客展示。但我們最重要的培訓不是服務這一塊，而是有關安全的問題。

通常在半個小時内，我們要完成包括所有應急設備的檢查，艙門狀态的檢查，客艙安全設施的檢查，衛生間的檢查，所有毛毯枕頭數量的清點，餐食數量的清點等多種工作。細小到每一個東西都要清點到位，連衛生紙的數量都不能弄錯，不然就要接受問責。

此外，急救和野外生存也是我們訓練的項目，包括一些簡單病症的處理。

每天考核的重中之重是緊急情況的處置，旅客都覺得乘務員在飛機起飛的時候坐在那兒是休息，其實不是，我們即使坐在那裡，腦子裡也會默默過一遍所有突發情況的處理程序。

比如突然中斷起飛，應該喊什麼樣的口令，做什麼樣的準備，比如發生煙霧火災，應該怎麼做？反正要設想出很多種情況，簡直是一本書。

如有緊急情況，我們需要判斷要不要開應急艙門把旅客放下去。我們的最終職責是保證旅客的安全，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先把命保住再說。

一旦遇到一些緊急狀況，比如發生撞擊時，我們會第一時間讓大家做好防沖擊的動作。口令是：低頭彎腰，全身緊迫用力（哭）。

沒有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大家平時用這個口令開玩笑也都很正常，一旦發生了，這些口令就是一個痛點（哭）。

今天晚上注定是民航人的一個不眠夜。就算我現在已經離職了，那種恐懼、心痛的感覺也是揮之不去的。

馮喻疫情期間工作照

我是成都人，今年37歲，做了19年的空姐。

空姐的生活其實挺單調的。沒日沒夜地飛，飛了睡，睡了飛。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要不就是在睡覺。

這些年，一直都沒有過節的概念，也幾乎沒參加過親戚朋友的聚會。過節對我們來說就是飛航班，春運暑運反而是最忙的時候。我一直都是早上頂着星星出門，晚上頂着星星回家。

也一度被同學認為，當了空姐就不認老同學了。剛工作的一兩年，有人約着出去玩或者喝咖啡，但我經常因為有航班去不了，幾次之後就不聯系了，基本上失聯了。

有時也會因為工作耽誤家庭聚會。十幾年前，奶奶七十大壽時，我本來可以在當天中午12點趕回家，但因為天氣不好，導緻了航班延誤，一直在外邊折騰到夜裡才回來。

所以上班的時候，我們經常會在箱子上包上貼一些小小的貼紙，祈禱每次都能正班正點到達。

我是獨生女，家裡屬于工薪階層，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剛當上空姐那年，我18歲，屬于是稀裡糊塗入了這一行。

當時覺得很幸運，認為命裡該吃這碗飯。父母和身邊的親戚朋友都很支持我做這份工作，畢竟外界看來光鮮亮麗。但我對這份工作的态度其實有一個起伏的變化，一開始是很懵的狀态，頭四五年隻感覺到累，後來慢慢習慣了，然後更多的是敬業，覺得要對得起身上穿的這身衣服。

記得第一次上機時，非常緊張，完全是不知所措的狀态，一直在拼命幹活。那時剛從學校出來，沒有實踐經驗。而飛機上的工作，一個蘿蔔一個坑，隻要一個人掉隊了，就會拖累所有人。

那些姐姐告訴我，利用碎片化的時間趕緊吃兩口飯，乘務員的吃飯時間隻有那麼幾分鐘，得空了才能吃幾口。

我一直沒吃東西，加上又太累，情緒一失控，就哭了。第一次執機就是以崩潰狀态告終的。現在想起來，對那時候的記憶依然隻有一個字，累。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好幾年。

我們的航班不是固定的，機型也不固定，搭檔的機長也是随機的。一般是電腦随機排班，在這個基礎上，可以有一些人為的小調動，比如誰需要請假什麼的，就微調。

不像其他工種，我們乘務員是沒有生物鐘的，讓你啥時候睡就得睡，讓你啥時候起就得起，完全沒有時間概念，熬通宵是家常便飯。

但這份工作做久了，慢慢會發現其中的價值。因為作為一個擺渡人，空姐最根本的職責是照顧旅客的安全。最終，一個機組能夠齊心協力讓一架航班平安落地，本身就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有一次遇到緊急情況，執行的是成都到拉薩的航線，當時我23歲。在機長宣布下降後，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飛機開始掉高度。整個人都騰空了，我當時立馬抓住了安全座椅上的安全帶，快速把自己綁在座椅上。

對面女乘客直接被正聽着的mp3砸到了臉，她披散的頭發全都飛了起來。隔着一個走道，坐了一個寸頭小夥，我看到他的腿在無規律地發抖，當時拉薩的陽光很強烈，我能看到他頭皮上的汗珠在一顆顆往下掉。

我坐在乘務員的座位上，門邊的窗戶很小，但能看到飛機的尾巴在晃動，正常情況下翅膀扇動很常見，尾巴晃動就很讓人害怕。

還好最後機長又把高度拉了起來，虛驚一場。但從那之後，我就決定要把每一天都活得精彩。

其實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是來自于不了解。這也是我嘗試做科普的原因。

比如說有人會拉應急門，有人會把救生衣弄開，還有人會帶走飛機上的一些東西。很多旅客不知道這些，現在科普确實太少。

在飛機上的這些年，我就經曆過很多誤解。比如很多旅客不知道為什麼飛機在起飛降落時，需要調直座椅靠背。他們就覺得我躺着舒服，為什麼你非要讓我調整。甚至會有人說，你們就是事兒多，淨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來麻煩我。

但實際上這個座椅靠背放下去，在緊急撤離的時候，會影響後排的旅客、靠窗邊的旅客，以及中間旅客從座位裡走出來的速度。

而且飛機在最關鍵最容易發生危險的階段，就是起飛下降的這個過程，所以要求這個時候必須調直座椅靠背。

還有，旅客不明白為什麼要打開遮光闆，他覺得陽光很刺眼，曬着不舒服，就要關閉這個東西。其實通過這個地方可以看到飛機翅膀，而乘務員和機長的位置是看不到的，所以很多時候，我們是需要旅客通過這扇窗向我們傳達信息。

種種不了解，都會導緻旅客跟乘務員之間發生矛盾。所以我就想做這兩者之間的紐帶。旅客多一些了解之後，乘務員的工作會變得輕松一點，溝通起來會更順暢，就不會産生那麼多矛盾。

這些年，我也見識過找事的乘客。有些人在登機前遇到了不愉快的事，就莫名其妙沖我們發脾氣。比如我們站在登機門口說，你好，歡迎登機。他可能會回一句，好個屁好。我們整個人都是懵的。

也有人因為座位不合适，或者行李不能拿上飛機而發火，幾乎每天都能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時我們需要耐心地解釋，讓他把不滿發洩出來，該罵的罵，該吼的吼，基本上這事就過去了。

如果遇到過分的情況，對方超越了法律的界限，我們就會啟動一些程序，通知地面的公安。

曾經遇到過一個愛動手動腳的老頭。我們組有個組員特别漂亮，他從人家跟前過的時候，摸了人家的腰。之後他躺在三個連着的座位上睡覺，另一位空姐在送餐送水時，一直被他用腳蹭小腿。

當時是雙機長制，一位老機長在休息時，剛好得知了這個情況，立馬就通知了地面的公安。這時，老人與第三位乘務員發生矛盾，拉扯過程中，他不停用胳膊肘去碰乘務員的胸。機長憤怒地沖過去吼，才把他震住了。等到落地後，這人就被公安帶走了。

我是性子比較直的人，工作中禮貌和善，講話得體，但也有繃不住的時候。

第一次吼乘客是在十幾年前。

當時有一個20多歲的孕婦，提了很多行李上飛機。結果飛到半路時，她的羊水破了，一直在喊叫。我當時還沒有結婚生子，但根據培訓時學的内容，知道第一胎不會那麼快生産，就安慰她先吃點東西，保存體力。

而旁邊一位中年男乘客一直絮絮叨叨，責怪孕婦聲音太大。我覺得他太過分了，直接大聲沖他說，閉嘴，到一邊兒去（笑）。他直接愣住了，應該是沒想到我會突然那麼兇。

那是我第一次對旅客發火，幸好人家沒有投訴，不然我可能會受到處分。

後來我們打了120，飛機一落地，120就用擔架把她擡走了。其實我挺想知道她後來和孩子怎麼樣了，但沒有辦法去跟蹤這些事情。

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

我的職業病很嚴重，生活中的一些小習慣都是在工作中養成的。比如很多人紮頭發的時候，會在額前垂下幾绺頭發，我不行，總會梳理得很光滑，不允許有碎頭發掉下來，也不留長指甲。

平時如果坐飛機，我不能聽見呼喚鈴，因為一聽見那個聲音，就會下意識地覺得，那是自己的工作，該起身為旅客服務了。

有一次坐飛機時，我正在睡覺，突然聽到手機鈴聲響，便脫口而出，請關閉手機電源。而且喊得很大聲，大家都愣住了（笑）。不過他們可能會以為，我隻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乘客。

演示打開應急門

參加工作這些年，我長期處于神經緊繃狀态，心理壓力非常大。因為經常需要在淩晨三四點鐘出門，所以每次我都會用兩個手機定鬧鐘，生怕自己醒不過來。

畢竟睡過頭，是件很嚴重的事情，除了罰款、受批評外，晉升也會受到影響。這是所有乘務員心裡的噩夢。

我曾經就有一次睡過頭，最後是被公司的電話吵醒的。那是一個冬天，看到那串兒電話，騰得一下坐了起來，但始終不敢接。當時我穿的是棉質睡衣，那一瞬間冷汗出得濕了全身，幾乎都能擰出水來，真的吓慘。

大概過了有5分鐘，公司的電話還在響，這時才敢摁下接聽鍵。不過公司不停打電話，也是因為擔心員工的安全。因為之前出現過乘務員電話打不通的情況，後來才知道是煤氣中毒。

馮喻

做我們這一行的，經常會做與遲到相關的夢。

直到現在都是這樣。我常夢見自己還有5分鐘就要遲到，然後打不上車，頭發也沒梳，衣服也沒換，好不容易換上了，又出了其他幺蛾子，一晚上都在趕飛機。

現在我已經離職3個月，覺得好奢侈，能夠每天定時睡覺，定時起床，真的好奢侈。就覺得，不知道要做多少好事，積多少德，才能換來這種待遇。

好萊塢電影裡有一句話：害怕來不及說再見。關于離開，最恐怖的事，就是來不及說再見。

馮喻生活照

我有一個小小的習慣，做空姐這份工作時，從來不疊被子，就好像在告訴自己，我晚上還會回來。家裡也不會收拾得太整潔，我總暗示自己，下次回來再收拾。這樣心裡會踏實很多。

能夠平平安安飛行一生，然後順利退休，是一件非常讓人羨慕的事情。MU5735航班出事當晚，我發視頻說，決定停更三天，那是因為太難受了。噩夢照進現實的感覺。

我可以非常明确地說，每一個圈内人都會因為MU5735難受，這種難受可能圈外的人沒有辦法體會。

這是一個噩夢，都怕有一天會輪到自己，可能乘務員的工作看起來就很不公，但大家其實都是做好了準備的，做好了最後一個下飛機的準備，做好了拼盡全力保證每一位旅客安全的準備。

*應采訪者要求，馮喻為化名，部分圖片來自電影《中國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