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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春水
詩詞是理解人生的橋梁,更是寄托情感的恩物。詩詞之于潘向黎,潘向黎之于詩詞,正是互緣的關系。人類的心靈如何才能超越一己悲歡?潘向黎的選擇是走近曆史中的生命個體,感知古人的幽微心靈與精神世界。
文/朱麗麗
詩詞是理解人生的橋梁,更是寄托情感的恩物。詩詞之于潘向黎,潘向黎之于詩詞,正是互緣的關系。人類的心靈如何才能超越一己悲歡?潘向黎的選擇是走近曆史中的生命個體,感知古人的幽微心靈與精神世界。
潘向黎的新書《古典的春水》寫于新冠疫情期間。疫情期間的隔絕、恐懼與孤獨前所未有地沖擊了人們的心靈。在每一個曆史的凝重之處,一個讀書人能夠做出的最本能的反應,就是讀書、寫作,這既是自渡也是渡人。一個非常時期,人們需要的更多不是知識,而是情感的潤澤,需要看見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怎麼面對人生困境,怎樣超越與和解。詩詞賞析,如果僅僅是知識傳授,其意義是有限的。汗牛充棟的教科書,便捷的知識付費平台,普通人獲取知識的途徑大大超越了以往所有的年代。但是讀這部《古典的春水》,感受到的更多不是知識,而是清曠高妙的性靈。如同與潘向黎的心靈相約,共同在時間無垠的曠野中,如花在野,漫漫微步,随意與古人精神往來,經曆了一場心靈之旅。
潘向黎作品
《古典的春水》
潘向黎談詩詞是一絕,她最突出的是不僅有才情見識,更在于其潇灑自若的性情與優美蘊藉的文筆。一位古典文學教授說,她似乎掌握了現代漢語騰挪跌宕的秘密,使得即使同樣的意思,經過她的吞吐就洗脫匠氣,令人如飲清泉;說她的文字有飛花回雪之美是不為過的。某次潘向黎與畢飛宇的對談會上,畢飛宇有一句戲言,說潘向黎的文字對這個時代是一種“美普”,美的普及。文字之于作家,實在是天賦大于修養,潘向黎是難得一見的天賦與學養俱佳的作家。
詩評家中,潘向黎顯然最為欣賞心儀的是顧随。事實上,她的詩評風格氣韻也明顯受顧随影響。行雲流水,不拘一格,與古往今來的詩詞聖手,正是所謂以心會心。潘向黎幼承家學,詩詞于她是刻在骨血中的記憶。她曾說,詩詞與茶是隔絕日常生活的兩個簾子。人生得意須盡歡,人生不得意更須盡歡。詩詞中的時空輪替、家國興廢、人事代謝,是需要有中年之後的閱曆與胸襟才能真正解讀出來的。單純的文字之美是薄弱的,有些唯美的詩詞賞析,因為閱曆太淺,總覺得氣息纖弱。讀潘向黎詩論,感覺不到性别的、學院的、代際的桎梏。她贊賞的境界,一是有情、情真,二是闊大,曠達。
這本《古典的春水》并不着眼于具體的詩詞注釋,更着力于與古人精神往來。她對這些青史留名的詩人懷抱平交王侯的氣度,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任憑所評所論是詩仙詩聖,還是前輩先哲,她的評論不從流俗,潇灑自若,氣魄闊大,情真筆烈。既有前作《梅邊消息》的餘香,又繼承了顧随詞論的韻緻。反映在寫作上,或許可以化用蘇轼的一句詞,“與誰同坐,明月清風詩詞我”。“我”的主體性超越了一切時空、等級與秩序,因而能夠頗多新見,令人拍案叫絕。
清 王概山水圖冊
《古典的春水》開篇即講述了一段轶事:玄奘法師在西天時,看見一柄東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個僧人聽說了,便贊歎:“好一個多情底和尚。”這一起筆好生驚豔!從浩如煙海的詞說中将其打撈出來,可見作者的慧眼慧心。潘向黎從這一筆娓娓道來,文本與文論雜糅細讀,幽微入裡,但生發的觀點氣象很大。“情之至者文亦至”“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作者引領我們經曆了一趟文學之旅。顧随、葉嘉瑩、胡适、陳祚明、周止庵的詞論,杜甫與李白的比較,潘安的悼亡詩,汪曾祺不喜泰山的誠實與自持,辛棄疾的情感濃摯……最後坦坦蕩蕩提出:“情至”過于“才大”!在短短的開篇中,作者的點評和串聯一氣呵成,曆代文論佳句就如同在她心中的一串珍珠,信手拈來,毫不費力。這也從側面再一次證明,詩詞之于潘向黎是其内化的生命。正因為如此,她的詩論集具有超乎尋常感染人心的力量。
“情至”過于“才大”,這一句評判就極為氣魄闊大。這種闊大來源于潘向黎内在的自信與敞亮,當然最直接的也是來自于她内在的至情與至真。即使面對顧随,她也大大方方說出自己的見解,師古而不泥古。顧随贊杜牧“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一句,說“其所寫之悲哀,系為全人類說話”“真包括宇宙,經古來今,上天下地,是普遍的、共同的,寫全人類之事,自己自在其内”。潘向黎說:“我覺得這幾句講得極好,但杜牧未必完全受得起,另一首詩才十足當得起:‘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這裡有一段精彩的插叙。顧随講課,說杜甫錘煉而感人,黃庭堅楊萬裡不動人,“蓋其出發點即理智,根本是壓下感情寫的”,葉嘉瑩當即在聽課筆記中寫下:“瑩認為是感情根本不足。”潘向黎說,讀到這個注解的時刻,是她最佩服葉嘉瑩的時刻。“弟子真心敬愛老師,但并不匍匐在地。這一句頂撞,頂撞得對,是一流好弟子!”以真正行家的目光,才能心細如發注意到這一條注解。這一句喝彩,正是與前輩的惺惺相惜。
《古典的春水》是至情之作。這些詩人之所以與潘向黎的生命發生交集,首先并不是因為偉大,而是與她的内在生命有深刻的情感的連接。潘向黎寫過許多詩詞賞析,其中《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是這本書的序言,這一篇道盡了詩詞之于作者的意義。詩詞是理解人生的橋梁,更是寄托情感的恩物。詩詞之于潘向黎,潘向黎之于詩詞,正是互緣的關系。《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不止是杜詩的故事,實在是一個父親與女兒的故事。父親一生愛杜詩,女兒幼年起便諄諄教誨其杜詩的妙處,年輕的女兒不以為然。中年之後某一個普通的時刻,女兒突然讀懂了《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她無聲無息地流下了熱淚,她讀懂了杜甫詩中的生死,讀懂了人世的冷與暖,也讀懂了父親。杜詩于潘向黎,因為情深而入味,不是隔着遙遠的時空的面目模糊的古人之詩,而是與懷念父親的深情交織在一起的生命之詩。文學史上,親子關系極少能夠成為知己,但潘旭瀾與潘向黎就是。何其幸運!潘向黎借杜詩,還原了人世間最本真的親情。這種情感,濃摯而深沉,疊加在老杜的詩和她的家族故事之上,詢喚出了生命深處的感動與共情,那是人間可遇不可求的至情至味。
《看詩不分明》
《梅邊消息》
潘向黎作品
潘向黎的詩詞世界當然不止于此。宇宙浩瀚無垠,周而複始,在漫長又短暫的一生裡,人人都面臨終極問題:渺小而脆弱的個體如何對抗時空?面對生命的困境,從何尋求情感的支持與意義的連接?人類的心靈如何才能超越一己悲歡?潘向黎的選擇是走近曆史中的生命個體,感知古人的幽微心靈與精神世界。那些在曆史的不同時空中寫下不朽佳句的詩人們,便如同她的老友。有的是點化她的,如埋伏在中年等她的杜甫;有的是等她這個知音的,比如她大力贊揚的劉禹錫;有的是精神偶像,如蘇東坡辛棄疾;有的,隻是親切地與她交個朋友,比如晏殊。
潘向黎曾經提到一句詩“深知身在情長在”,這一句是人之為人的悲哀。隻要生而為人,便有無窮無盡的情緒、情感,起伏跌宕,包裹着伴随着我們短暫的一生。而能夠在無垠的時間的曠野中,與人類這些精微、精妙的心靈相遇,感知到情感的共通、和解與釋然,也是生而為人的幸運所在。所以她說:“人的不自由、局限、缺憾是生命本質的一部分,更何況人生一切戲劇的背景,是死亡的黑色幕布。”潘向黎對話古典詩詞,但她的精神底色是具備高度的現代性的。她從這些古詩詞的精神資源中既汲取了力量,又創造出了力量。她說:“懷古詩傷感,傷感得浩瀚。天地無情,人生短暫。生老病死,無法抗拒,悲歡離合,轉眼成空,面對時間,誰能不在某一個時刻被這種無處可逃的巨大傷感擊中呢?”因此,她欣賞辛棄疾,“天地之間,時間的曠野上,一個‘旌旗擁萬夫’的‘經綸手’,一個‘男兒到死心如鐵’的大英雄,一條真正的硬漢,在慷慨悲涼又不可一世地走着。”遍覽辛詞的雄健雅深與才大情至之後,她斷言:“若欲解厭世冷淡,讀辛棄疾。欲破精緻利己,讀辛棄疾。”她從蘇轼筆下的“笑時猶帶嶺梅香”一句,讀出了柔奴這位湮沒在曆史長河之中的女性的極緻之美。從劉蘭芝到柔奴,都是受難的女性,但在受難之中散發出奪人心魂的尊嚴和美。“美面對它的死敵——挫折、苦難、痛苦、辛勞、時間……不被擊垮,卻也不對抗,隻是超越;不怨尤,但也不自憐,更不自賞,隻是看得淡,想得通,美就成了一種真正的強大。”她從晏殊的“滿目河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中,認可的是一種兼具詩人的情感與哲人的理性的态度,那就是珍惜當下,“人生不得意也須盡歡。盡力活個透徹,則此刻便是此生。”她認為晚唐詩人不僅對殘花有興趣,對于一切殘缺、衰殘、頹敗的事物都有興趣,那是因為“整個時代已經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了——個人意志與時代的氣數、命運的悲哀像兩劍對擊,铮然一聲。”她不那麼喜歡陸遊,但“陸遊一寫到唐琬,便深摯,便凄美,便味厚。讓人歎息感情的傷痛和怅恨折磨人的同時,看到人生竟有這樣的可能:辜負了所愛的人,卻始終忠實于愛情本身”。這些舊詞新說琳琅缤紛,本身便是才、情、識俱佳的美文,絲毫不亞于她解讀的對象文本。看潘向黎寫詩詞,便如跟随她的心靈去思涵八荒,既有妩媚深婉的感性之美,又有凜冽清冷的理性之美,仿佛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串聯起古與今、文與史、情與智,令人流連忘返。
清 張之萬山水纨扇頁
葉嘉瑩說,詩詞有弱德之美。這種弱德,本質上是以文化的力量,抵禦人生的困境與荒蕪。任何時代,任何人,所面臨的終極困境與無力感是相似的。文學與哲學的一切起點來源于寂寞。隻有高度敏感的心靈才能創造出詩詞這種藝術形式,也隻有高度敏感的心靈能夠理解、創造、傳遞這種弱德之美。這裡的弱,并不是軟弱、羸弱,而是化為無形而又席卷一切人心的水的力量。老子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莫過于水”。從這個意義上,此書取名為《古典的春水》實在是妙極。春水滋潤萬物,年年歲歲如期而至,這正是天道得以運行的基本規則,也是世道人心的基礎。在人生無處不在的困境中,我們尤其需要這種潤澤人心的情感的力量。
潘向黎對詩詞生命力量的再發掘,何嘗不是她的心境自況。“不為外物所傷,不随世俗俯仰,平和中生機郁勃,淡然中安然自适,表裡澄澈,清香四溢,多少自在!”“人的精神之美,可以如此灑脫,如此開闊,如此柔韌,如此超然于塵世之上。”這種情之所至,美之所至,就是一種春水的精神。春水是一種清潔的力量,也是一種情感的力量。古人講春水漫漫,不強烈、不含糊,是從雪水裡滲、化出來那一點。清是一絲一縷的,力量很持續,不強。春水細若不察,然而潤澤萬物,蕩滌胸臆,洗濯精神,也正可以看作是這本書傳遞的旨趣。它不求振聾發聩,黃鐘大呂,而選擇了一種看似退守,但在更廣闊的時空中超越苦樂心懷亘古的态度。
新媒體編輯:張滢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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