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琪
今年10月17日是第19個“世界鎮痛日”。
從2004年起,國際疼痛學會決定将每年10月的第三個周一設立為“世界鎮痛日”,疼痛作為一種病症,已引起全世界的高度重視。
在醫學疼痛指數中,分娩疼痛排在第二位,僅次于燒灼傷痛。用疼痛評分量表評價,分娩痛可以達到9分到10分。
在國家衛健委《關于開展分娩鎮痛試點工作的通知》指導下,2018年以來,全國先後有900多家醫院設立了分娩鎮痛試點基地。
近日,國家衛健委分娩鎮痛試點專家工作組組長米衛東在“2022世界鎮痛日:無痛分娩公益行動”新聞發布會上介紹,全國分娩鎮痛試點工作實施4年來,試點醫院無痛分娩普及率從2017年的27.5%提升到了2020年的53.2%,但較發達國家分娩鎮痛普及率(80%~90%)相比仍有距離,全國平均普及率僅達到30%。
段怡是清華大學附屬北京清華長庚醫院麻醉科的一名主治醫師。作為一名生育疼痛的見證者,在成為麻醉醫生11年的時間裡,她見過無數産婦的分娩痛楚,而作為一名母親,她切身體會到,以無痛分娩為代表的醫學手段是如何幫助女性克服生育恐懼的。
她堅定地認為,“生孩子是可以不疼的,而且生孩子不疼,對産婦、對孩子都好”。
以下内容根據段怡的講述整理而成。
“死而複生”
我第一次給産婦打無痛是在2012年的國慶假期。
不管之前學了多少知識、對于疼痛有多了解,當我踏進産房,看到産婦疼得嗷嗷叫的時候,差點把手裡的穿刺包都吓掉了。
電視劇裡的産婦隻是叫得厲害,但在真實的産房裡,疼得厲害的時候,她們控制不住地會做出一些傷害性行為。我曾見過一些産科大夫的手臂有烏青塊,那是在陪産時被忍受劇烈疼痛的産婦緊握導緻的。
我們所說的“無痛分娩”,在醫學上叫連續硬膜外阻滞。它的操作原理其實和剖宮産一樣,隻是所用麻醉藥的劑量有所區别。
打無痛分娩之前,産婦會先做一次胎心監測,然後助産士會幫助産婦側躺,把腿蜷起來,低頭,像“蝦米”一樣把腰背弓起來,這就是硬膜外穿刺的常用體位。
麻醉醫生刷手、鋪巾、消毒,确認穿刺位置,把穿刺針打到腰椎間隙的硬膜外腔,再放置一根導管,導管另一端連着能持續釋放麻醉藥物的鎮痛泵,産婦可以根據疼痛程度,自己控制給藥。
産婦挺着大肚子,要擺出正确的體位本來就不容易,再加上宮縮來襲,疼起來不僅整個人是緊繃的,還會扭曲。為了保證穿刺過程的安全性,我們都是把握時機,争取在兩次陣痛之間火速完成操作。
圖源:紀錄片《人生第一次》
通常,在第一劑鎮痛藥給完後,産婦的陣痛就會顯著緩解。做完穿刺以後,麻醉醫生還要留下來做30分鐘左右的胎心監測,這段時間,我會跟産婦聊聊天,聽到最多的話就是謝謝,甚至有産婦用上了“救了我的命”這樣誇張的用詞。
其實無痛分娩談不上救不救命,它是一種舒适化醫療手段,但是它給人帶來的幸福感真的超乎想象。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比較胖的産婦,椎間隙不好定位,本來10分鐘就能做完的穿刺,她用了将近30分鐘,本來以為她一邊忍受陣痛,一邊還要挨針,肯定會埋怨我們,但穿刺成功以後,産婦說的第一句話是“謝謝你沒有放棄我”。
圖源:紀錄片《人生第一次》
見過太多産婦的分娩痛楚,所以我在結婚之前就決定了,等到我生孩子的時候一定要打無痛。我的同事們也是這樣,甚至提前好幾個月就開始預約麻醉醫生,隻要能自然分娩的,無一例外都打了無痛。
2017年,我生孩子的時候,出現宮縮時已經接近晚上12點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預約麻醉醫生,然後我愛人帶着我開車往醫院趕。
剛開始陣痛的時候,宮口還沒開始打開,我就覺得疼得快要死過去了,打完無痛以後,我覺得我又活過來了。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
在傳統的觀念裡,生孩子就應該是痛的。我們遇到過婆婆拒絕的,也有愛人拒絕的,還有産婦母親拒絕的。
其實,無痛分娩隻要産婦本身願意打,我們就可以打,其他人不同意都沒關系,當然我們也會跟家屬去溝通,但最後決定權其實在産婦自己手裡。
圖源:醫師報《2022世界鎮痛日調研報告》
所以,最難說服的還是産婦自己。
有人擔心打了無痛産後會腰痛,有人擔心麻藥會對寶寶有影響。這些都是誤區,研究已經證明,硬膜外用藥很快就會被母體代謝掉,不會通過胎盤屏障,也沒有研究證明無痛分娩與産後腰痛之間有因果關系。
當然,這項技術也有禁忌症,如果産婦凝血功能障礙或者有脊柱畸形,這種情況是不能打無痛的。
無痛分娩其實已經是一項非常成熟的技術。上世紀80年代後期,無痛分娩開始在西方國家普遍推廣,在我國也已經有十多年的曆史了。
到90年代末,英國産婦的無痛分娩率已高達90%以上,美國已超過80%,法國、加拿大等國家的無痛分娩率也已經達到或超過50%。但2018年,我國的麻醉分娩鎮痛開展率僅為16.45%。
圖源:英劇《疼痛難免》
2006年,時任美國西北大學芬堡醫學院麻醉學副教授胡靈群發起“無痛分娩中國行”,很多專家一個一個城市地去推廣無痛分娩。
2017年是一個分水嶺。那一年,榆林産婦跳樓事件讓産痛被更多人看到,國家衛健委也下發文件,明确要求為自然分娩的産婦提供麻醉,并将椎管内分娩鎮痛率列入績效指标考核。
這兩年,無痛分娩在一線城市和一些發展得比較好的二線城市的普及率已經有了大幅提高。許多醫院都将分娩鎮痛列入孕婦學校的必修課,由一線醫生給孕婦上課、答疑解惑。
選擇無痛分娩的産婦肉眼可見地變多了。以前一個病房裡,可能隻有10%到20%的産婦要求打無痛,現在一個産婦打上無痛以後回到待産室,不僅不疼了,還能下地走動,其他幾個産婦還疼得吱哇亂叫,誰看了誰不眼紅,都争着要打。
關于無痛分娩的另一個誤區,是要求宮口開三指以後才能上無痛。
實際上,在2018年,國家衛健委印發的《分娩鎮痛試點工作方案(2018-2020年)》和《分娩鎮痛技術操作規範》,明确了産程開始後,産婦有要求,在産程的任何階段都可以打上無痛。隻要确定進入産程了,哪怕宮口還沒開到一指也是可以打的。
生孩子是可以不疼的,而且生孩子不疼,對産婦、對孩子都好。
尤其是一些危重症的産婦,比如妊娠期高血壓、子痫,疼痛刺激可能會加重血壓升高的風險,越疼産婦越危險。所以,這類人群反而是特别适合做無痛分娩的。
另一方面,如果不能順産、需要立即轉為剖宮産的時候,我們就不需要再做穿刺,直接用無痛分娩的硬膜外留置管追加麻醉藥劑量,就能達到手術需要的麻醉深度。
還有人會擔心完全不痛就生不出來了。産婦到底要不要感受到痛,要痛多少,在實踐中确實還是一個比較有争議的問題。
一部分專家堅持全産程鎮痛,比較理想的狀态是,産婦感覺不到疼痛,但能感覺到宮縮,隻要産婦能聽從指令,無痛分娩是不會影響産程的;也有人認為不能強調絕對“無痛”,在第二産程(即宮口全開到胎兒娩出)保留一定痛感能夠讓産婦更好地配合用力。
圖源:紀錄片《人生第一次》
除了認知以外,麻醉醫生人力不足是無痛分娩推廣難的另一個原因。
麻醉醫生的缺口是巨大的。中國目前約有9萬名麻醉醫師,平均每萬人配備0.6個麻醉醫師,而發達國家平均每萬人能配備2.5個至3個麻醉醫師(或麻醉從業人員)。
根據規定,三級綜合醫院麻醉科醫師和手術科室醫師比例要達到1:3,二級及以下綜合醫院可以根據診療情況合理确定比例,但不低于1:5。
我們科大概有30名麻醉醫生,要說夠肯定是不夠的。最理想的情況下,醫院會安排1~3名麻醉科大夫待在産房裡,随時應對無痛分娩的訴求和各種問題。
但對大部分醫院來說,更常見的操作是每天安排一個醫生值班,這個醫生當天不用上其他手術,而是拿着手機24小時待命,一旦産房有需要,就拿上穿刺包,去給産婦打無痛,其他時間負責完成科内别的工作。
以我們醫院為例,無痛分娩的響應率要達到100%,隻要産婦要打、産科和麻醉科醫生評估能打,就一定能打上。大部分情況下,我們在接到産科消息後的半個小時内能到達産房,最快5分鐘就能給産婦打上無痛。
告别疼痛
在中國,大部分人對于疼痛都過度謹慎了,疼就忍着,甚至忍不住暈過去都沒有關系,但是讓她用藥,就是不行。好像不疼了恢複就會變慢、孩子就會生得慢。
兩者并沒有必然聯系。相反,過度的疼痛刺激會影響神經内分泌系統,甚至會降低我們的免疫力,疼痛才是讓病人恢複不好的元兇,鎮痛不是。
我的科研研究方向是術後早期康複,也就是說,怎麼才能讓病人在手術後最快地恢複到健康狀态。
現在的理念是,手術之後最好6個小時之内要能下床活動,但那會兒傷口疼得要命,怎麼走?為了讓病人邁出這一步,麻醉科作用很重要。我們會在手術即将結束的時候給病人使用鎮痛泵,實現麻醉藥和鎮痛泵的無縫銜接。
我遇到過術前打死都不用、術後麻醉藥勁過了又疼得受不了要反悔的病人,但當爆發性疼痛的刺激起來以後,想再去連一個鎮痛泵的話,效果就大大折扣了。
一方面怕用藥,另一方面又極其怕疼。
都說“外科治病,麻醉保命”,在本科快畢業的時候,我們要在内科、外科、婦科、兒科等各個科室都輪轉過一遍以後選擇自己未來的專科方向。選擇麻醉科,一方面是向往手術室這個神秘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目睹了我母親對疼痛的恐懼。
那段時間,我母親剛好要做一個小手術,手術本身不複雜,但她非常緊張,害怕自己不能平安下手術台、害怕手術很疼,這種恐懼遠遠超過了疾病本身帶來的困擾。
所以當時我就希望,成為一個麻醉醫生,讓病人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去接受最适合的診療方案,不用擔心在手術過程中醒過來,不用擔心手術完了會不會醒不過來,以及手術後如何應對劇烈的疼痛。
男性、女性,老年人、新生兒……麻醉醫生每天要面對比其他科室更加複雜的病人,所以幾乎内科、外科、婦科、兒科等等所有科的東西,麻醉科的大夫都要學、都得懂。
很多情況下,我們和病人的交集不多,病人見到我們沒有10秒鐘就睡着了,手術蘇醒以後,和我們有交流但記不住,我們就是存在于病人記憶缺失階段的那一群人。
有個段子說,麻醉醫生的一天就是匆匆忙忙的1小時加上無所事事的6個小時,開台和結尾的時候匆匆忙忙,但如果病人比較平穩,我們就坐在那兒看着監護儀,看上去确實像沒在幹活。
可是,當我們麻醉醫生忙起來的時候,可能是病人在被死神召喚了。
有一次做一個胸科手術,病人已經從手術台上挪到複蘇床了,就等着蘇醒後回病房了,突然心跳沒了,我和主刀大夫同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做心肺複蘇,搬回手術床開胸探查。
所以,我甯願我這一天閑一點。
(編輯:荀詩林 校對:翟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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