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宴聚,看人拿筷子,拳掣指捏,無奇不有,實在歎為觀止,不知為什麼那樣子能挾得到菜。
寫書法練字時,對于各家握筆法,也同樣莫名其妙。
據啟功說,溥心畬先生寫字時無名指常蜷向掌心,不合于“指實掌虛”之說。因為掌中包着一指,掌自然就不夠虛。但溥先生的字靈和秀潤,誰又能說它不好呢?台灣地區書道耆宿曹秋圃則為四指拈管,平肘推圓,若抱太極圈。此亦何紹基之法,故何氏号蝯叟,象義于蝯臂之舒張也。世傳康有為之法又不如此,腕上據說可以放一碗水。而近來在電視上大紅大紫的宰相“劉羅鍋”劉墉,乃是轉指的,有時轉得太厲害,筆還會滾到地上去。
這些方法各不相同,卻并非近人喜歡作怪才如此,古人也是如此的。像蘇東坡,持筆大抵與今人寫鋼筆、原子筆字類似。所以人或譏其鈎筆(如戈的那一鈎)常鈎不起來。但批評者誰又真比得上坡翁?
東坡之前,韓方明撰《授筆要說》已提到五種方法:執管、拙管、撮管、握管、搦管。其後各家發展出來的法子更多。
現今流行的執筆法,食指高起,以無名指頂住筆管,大拇指在食指中指之間。乃是清朝中葉包世臣從詩人黃仲則兒子黃小仲那兒學來的。經其推廣而成流行,本來就不是每個書法家都這樣寫字的。
但東坡論書,亦不盡然都這麼寬容,他也有原則。所以在“把筆無定法”底下立刻接着說“要使虛而寬”。這就是他的主張。古人曾豔稱王獻之寫字時,捉筆極牢,王羲之從背後都抽不動他的筆管。東坡便不同意此說。
但亦有不以東坡為然者,如王澍《論書剩語》謂“執筆欲死”“五指相次,如螺之旋,緊撚密持,不通一縫,則五指死而臂欲活,管欲碎而筆乃勁矣”,顯然是與東坡唱反調。
因此到底怎樣拿筆才好,實在難說得很。每見教小孩子學字的老師們糾正小朋友的握筆方式,我都會覺得好像有些道理但又無甚道理可說,不妨因乎自然。就像人拿筷子一樣,姿勢縱或怪些,若能揀得着菜吃,旁人又何用呵議?
寫字該學誰,也是同樣的問題。王羲之,誠然高矣聖矣,但古人亦曾譏其“俗書趁姿媚”。歐、虞、褚、柳、顔,依米芾之評價,也是低得很。他說顔字行書尚可,楷書便入俗品;柳與歐為醜怪惡劄之祖;虞、褚亦安排弗工。清人錢泳,本來是寫山谷的,但後來林蠡槎說他走錯了路子,才改學趙孟頫,著《書學》則大聲疾呼:“宋四家皆不可學,學之辄有病。蘇、黃、米三家尤不可學,學之不可醫也。”
宋四家不可學嗎?我師汪中、于大成諸先生均學米字,看起來并沒有什麼不妥。近人江兆申先生習歐字亦有聲于時,似乎也未成為醜怪惡劄。董其昌學書,是學了柳公權以後,才悟得用筆古淡之處。則柳字應該也非全無優點。即便是趙孟頫,批評者每嗤其柔媚無品,實則趙書筆法精奇,亦不可多得,錢泳不就學他嗎?
由此看來,學書學誰、用什麼碑帖,也無一定的規則或道理。我們去旅行探險的人,習慣找些前人的遊記或考察報告好好研究一番再上路。那些碑帖及名家,正是前輩旅人留下來的行旅報告,本來可供我們參考,幫助我們到達目的地。無奈這些前輩們各持己見,争哄不已。他們的旅行報告,告訴我們路該怎麼走時,又相互矛盾,彼此指責别人“路頭已差,終身無望”,這可教我輩末學如何是好?
其實也沒什麼,各人依性之所近、依審美直覺,找着喜歡學的碑帖、喜歡學的書家去學便是。正如人坐上桌去,持了筷子便須挾菜,焉能聽一桌人七嘴八舌争辯出什麼菜最有營養之後才動筷子?
“這樣會不會走岔了路呢?”“會的。”“那如何是好?”“這又怕什麼?岔路上也有風景。而且,寫字做學問,用功就不會白費。既已開步走,還愁不長氣力嗎?”
(本文已獲得作者授權發布)
龔鵬程,1956年生于台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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