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在好萊塢式強情節、強沖突及強人物的戲劇電影于全球範圍内取得主導性地位的大背景下,日本出現了一股“反流行”的創作理念,摒棄傳統的故事技巧,弱化情節與沖突,以近乎紀錄片的紀實審美,力求表現人物的内在心理張力,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森淳一導演、橋本愛主演的日本電影《小森林》,就是這樣一部散文結構的慢文化生态美食電影,上映後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小森林: 夏秋篇》上映後,在日本國内 30 塊銀幕上同時公映,首周初登場觀衆滿意度排名第七位,《小森林: 冬春篇》同樣熱度不減,此後韓國翻拍了同名電影。
可以說,這部呈現深層生态主義訴求與都市逃逸向往的電影,把日本的文藝電影帶入了一個創作的新紀元。
這樣一部小衆文藝電影,緣何能獲得如此多的觀衆的認可?
故事其實并不複雜,主要講述鄉下少女市子逃離都市,回到家鄉偏遠山村小森,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導演用一種紀實審美的手法,詩意化地呈現了市子勞動以及精心制作一道一道美食的過程。
市子在平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追尋童年和母親生活的記憶,理解了不告而别的母親對自己的愛,并擴展和深化了對自我的認識,對家鄉文化産生了認同感與歸屬感,最終選擇回歸,詩意地栖息于這片生養她的土地,并傳承當地的文化。
《小森林》獨特的價值還在于主題的升華,在市子私人化的叙事過程中,以及風景畫一般的鏡頭中,日本的文化精髓一一含蓄悠遠、超然物外的幽玄美學得以彰顯,并傳遞了深層生态主義的思想内涵,表達了人與自然應該如何和諧共生的主題。
導演森淳一在《小森林》這部電影中以美食為主要載體,把美食與景緊密交融,在看似平常的美食原材料生産與成品制作過程中注入了情,承載了文化内涵,同時也傳遞了人應與自和諧共生的理念,我認為這便是電影從衆多美食電影中脫穎而出的三個主要原因。
一、認識自己,是我們每個人終其一生需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隻有認識自己,才能更好地成為自己
“認識你自己。”
這是蘇格拉底最著名的哲學宣言,也是被刻在古希臘神廟上的箴言。
認識真實的自我,是人類從古希臘起,就一直研究的一個哲學基本命題,也是心理學重中之重的問題。
《小森林》整部電影是女主市子自我認識的一個過程,通過制作一道一道食物,回顧童年和母親生活的一些記憶以及都市裡的生活片段,那些被掩埋在時光角落裡曾被自己忽略的點點滴滴,得以重現,有了新的理解。
整理過往的過程,就是重新認識自我的過程。
電影開篇介紹市子的家鄉,在一個偏遠山區,沒有網絡,不用手機,沒有各類電子遊戲和娛樂節目的入侵,人生活在其中,能屏蔽掉外界的喧嚣,也得以深入内心,探尋自我。
對于回歸小森的原因,市子内心起初是抗拒直接面對的。
《小森林:夏秋篇》中,市子和裕太把養魚場的鳟魚轉移到野營區的釣魚池裡,在運魚的面包車上聊天,市子問裕太,為什麼回到到小森來。
在此之前,裕太因為讀書離開了小森。
“是的,當時我是這麼打算的。所以,我到外面去找了固定的工作。”裕太回答,“小森的人說的話和外面的人有些不一樣。我不是說方言之類的事。我是說你親自體驗和動手各種事,以及作為結果,思考這些事情。所謂責任不就是這種事情嗎?我尊重擁有很多這樣體驗的人,他們也值得信賴。”
裕太話裡行間表達了對小森的真正熱愛,他繼續解釋離開城市的真正原因:
“那些假裝無所不知的人其實一無所知。那些裝出高高在上的樣子的人,其實隻是把别人造的東西從右邊移到左邊。我厭倦了聽這幫淺薄的人說空洞的話。我覺得,我不想過這樣的人生。讓别人代替自己去殺人,然後還抱怨他們殺的方法不對。”
他們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搬運魚的活已經做完,一同做了一道菜:烤魚和鳟魚味增湯。
旁邊一位村裡的大叔也在場,談論鳟魚味增湯的做法,非常簡單,把魚切成大塊,放水裡煮,再加點味增即可。
這似乎在暗示,人生其實也就這麼簡單,是我們自己把問題想得太複雜。
吃完烤魚,裕太把市子送回家,市子望着車離開的方向,心裡明白,裕太回小森,是了面對他的人生。而她回來,是為了逃避,因為在城裡生存不下去,才退而求其次回到小森,她認為這是對小森的侮辱。
在村裡的聚會上,村民們歡天喜地,品嘗美食,談笑風生,市子從小森老一輩人身上看到,他們同樣是真正熱愛小森,所以才能享受在小森生活的每一天,也願意為小森的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
而她卻始終心神不定,為了防凍,種植洋蔥最好支起大棚,可她遲遲沒有這麼做,是因為她心裡并沒有果斷決定,就這麼留在小森,她心裡始終還有不甘。
在制作美食的過程中,市子想起了母親,知道了母親離開,并不是不把她當親人,相反,在她童年成長過程中,母親在為她制作的每一道美食過程中,都傾注了濃濃的母愛。
每個人童年記憶中都有一道美食,味道獨一無二、無可複制,叫媽媽的愛。正是這樣的愛,給了她力量,讓她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人生。
市子在小森生活了一年後,又一次收到母親長長的來信:
“在某個地方摔倒時,每次回頭看之前的自己,發現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摔倒。盡管一直很努力,卻總在同一個地方轉圈圈,徘徊到最後不過是回到了原點,很讓人失落。但是每次都積累下了經驗,所以不管是失敗還是成功,都不再是原點。那麼,不應該叫‘圓圈’,而應該是‘螺旋’。從某一個角度看,也許很像是在同一個地方兜兜轉轉,可其實,多少會偏離上一點或下一點,如果是那樣也還好。也許,人本身就是‘螺旋’,在同一個地方兜兜轉轉,每次卻又不同,或上或下或橫着延展出去。我畫的圓每次在不斷變大,所以,螺旋每次也在不斷變大,想到這裡,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再努力一把。”
市子終于能直面内心的恐懼,不再逃避,重新回到了城市。
電影最後,時間過渡到五年之後,已經結婚的市子再次回歸到小森,與村裡的其他小輩跳神舞,放聲高歌,臉上表情甯靜怡然。
顯然,這次她不再是逃避,而是生命的返璞歸真,真正認同了小森的鄉村文化、族群文化,有了一種濃烈的家園意識,願意為傳承家鄉的文化而努力。
市子在“螺旋”式前進的生命過程中,不斷擴展、深化對自我的認識,也超越了狹隘的自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也知道作為小森的一員,她應該為小森做些什麼。
真正的故鄉,不應該隻是我們迷茫受挫時避難的地方,更應該是從心底認同并熱愛,真正願意歸屬其中,與之榮辱與共的地方。
影片最後,市子舞蹈過程中,蒙太奇閃現她過去在小森勞作耕耘的生活,以及孩子誕生的鏡頭,這是一種作為生命世代延續的隐喻,預示着市子未來的人生,她将樂居在小森這片土地上,幸福生活。
二、真正的儀式感,不是形式本身,而是蘊藏在形式中的文化内涵,能滋潤人的心靈、讓人對生活産生恬淡和諧之感,煥發對生命的熱愛之情。這正是導演森淳一在《小森林》中想要表達的日本幽玄美學觀中的核心審美傾向
作為日本美學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的幽玄,最初來源于中國古代哲學文化,老子在《道德經》中把“幽玄”闡述為“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此後,“幽玄”這一詞彙傳入日本,被廣泛應用在文學、藝術等衆多領域。
到中世紀,藤原俊成在著作《古來風體抄》中大力倡導“幽玄” 之美,成為第一人。至此,“幽玄”成為日本人的最高審美理想并統治當時日本人的審美精神世界,并對後世産生深遠影響。
幽玄在日本各個藝術領域有不同解釋,但多以“餘情”作為審美核心内涵,指的是一種含蓄、微妙的情感。在藝術創作領域,“幽玄”之美常運用暗喻的表現手法,把創作者的思想以某種載體傳遞給受衆,同時給予欣賞着想象的空間。
《小森林》是一部以春夏秋冬四季為分割的電影,導演森淳一把女主市子置于最原始的農耕生活狀态,以四季中生長的不同食材為載體,分割時間、丈量生命,與繁忙都市生活的社會時間完全割裂,人的人之間的關系也簡單樸素,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傾軋。
“鄉土社會環境不很變,因之文化變遷的速率也慢,人們有時間可以從容地做盲目的試驗,錯誤所引起的損失不會是緻命的。”
四季輪回中,人順應自然的節奏,播種,施肥,除蟲,收割,處理,加工……時間像一本書,列出了每一步的順序,人隻要踩着這本書的節奏,就能享受到勞作後的美味。
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生長習性和特征,也被導演賦予象征意義。
一節一節的節節草,像竹子,生命力頑強,那種奮力朝天往上竄的模樣,讓人感覺到一種踏實而努力的人生态度。節節草宣告春天的到來,預示着希望的到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會遇到困境,但無論身處何種逆境,都會過去。
市子在一次次試驗做果醬的過程中品位食物酸澀的味道,就像在品位人生中的各種“酸澀”,食物有酸甜苦辣,人生也一樣。
無論是做納豆襦來團還是冬花味噌醬,每一道料理若想美味,都需要制作者花費大量的心思和時間,隻有在“慢”中才能收獲美味,導演借此告誡人們:靜下來,不要急躁。
當一個人能靜下來,所有的問題都會得到解決。心浮氣躁隻會讓自己如置身生活的爛泥,越拼命掙紮,陷入得越快越深,直至淹沒。
觀衆跟随市子在最原始勞作中,一種順應自然規律、不苛求的生活态度油然而生,在充滿儀式感的做飯過程,也讓人體會到恬淡的和諧之美。
所有這些,正是導演森淳一通過美食這一載體想要表達的日本幽玄美學觀中的核心審美傾向。
與露骨的藝術表達方式截然不同,幽玄美學追尋的是藏而不露、安甯、和諧、柔美,所有深刻的道理,都在細節中展現,讓觀衆體驗到一種不言而喻的美學感受。
和時下流行的假精緻、假儀式感不同,《小森林》表達的儀式感顯然更有文化内涵。
真正的儀式感,不是形式本身,而是蘊藏在形式中的文化内涵,能滋潤人的心靈、讓人對生活産生恬淡和諧之感,煥發對生命的熱愛之情。
三、人類隻有擴展、深化對自我的認識,超越狹隘的自我,認識到人類隻是地球生态的一部分,人類與整個自然界是一個聯合體,我們才能達到自我的全面實現,才能詩意地栖息于大地
《小森林》在四季叙事中,打破了大多數生态環境主題電影中人與環境有主有次的從屬關系,人不再是居于環境之上的主導者、施害者,而是水乳相融、合二為一的共生關系。
人栖息于環境中,認識自我,認識自然,順應自然規律,關愛自然,從環境中索取時心懷感激和敬畏,人在與環境和諧共生的過程中,心生依戀,萌升回歸之願。
“自然環境的運作憑借的正是‘适者生存’這一原則,并且隻有用生态學的解釋,該原則才意味着壞境的适者才能在此環境中生存。”
市子回歸小森,成為人與環境和諧共生的踐行者,而大地成為接納者。在這裡,導演升華了人是客,土地是主人的寓意。
每一道料理制作完成,市子欣喜滿懷,用食之前,都會雙手合十,說一句“我開動了”,聲音和眼神裡滿是對食物的珍惜和感激。
日本人對待食物的虔誠态度,讓人敬佩。他們在表達感恩,深知人所得到的食物都來自土地,懂得生命源自于自然的饋贈,所以用禮節竭誠表達敬意。正是這樣的态度,人才得以在土地上長久生存下去。
人如何對待這個世界和其他生命,決定這個世界如何對待他,他能從世界得到其他生命怎樣的回饋。
深層生态學最初由挪威的哲學家奈斯 (Arne Naess) 提出,如今已經成為影響廣泛的全球運動。深層生态學家們強調人類隻是地球生态的一部分 ,并相信隻有認識到人類與整個自然界是一個聯合體,我們才能達到人性的全面實現。所有的有機體都是平等的,人類并沒有超越其他任何生物的特殊價值 ,我們隻是生物群落中普通的一員。
“自我實現”是深層生态學的中心主題,是指擴展和深化對自我的認識,超越狹隘自我,達到與所有生命存在的認同。
“自我隻有納人人類共同體、大地共同體的關系之中才能實現。這個過程是人不斷擴大自我認同對象範圍的過程。”
人類隻有擴展、深化對自我的認識,超越狹隘自我,在自我實現過程中敬畏生命,敬畏自然,才能與自然共生,才能詩意地栖息于大地。
在如今城市化加速農耕文明衰落的進程中,環境問題日益凸顯,而居于環境中的人,内心失落彷徨之情也油然而生。
《小森林》以細膩樸實的鏡頭對準自然,讓觀衆有了一次接近自然、認識自我的機會,體會到富有文化内涵的儀式感,同時認識到環境不是獨立于人之外的客體,而是人獲得饋贈的生命之源。
我想,這樣的電影是值得反複品位的,也值得國内電影同行借鑒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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