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沁涵

夜色降臨後，東京赤坂料亭亮起昏黃的廊燈，豪華黑色公務車在隐秘的店門前緩緩停下，西裝革履的政客行色匆匆步入店内，席間，推杯換盞交換政治籌碼。門外，政治新聞記者蹲點觀望，從酒局的蛛絲馬迹中推斷政局走向。

長久以來，東京赤坂區域的料亭（日本庭院式高級料理店）是日本政客的密談場所，不論白天在永田町發生了什麼，當在料亭的榻榻米上面對面喝酒，意味着開啟另一套議事規則。

8月17日，日本自民黨幹事長二階俊博、國會對策委員長森山裕與公民黨幹事長及黨幹部共5人在日料店會餐。“全程默食，沒有邊吃邊說。”森山裕試圖向媒體解釋，他們沒有違反緊急狀态下的防疫規定，止不住社交媒體上的一片批評聲。

二階俊博 人民視覺 資料圖

在東京疫情惡化之時，82歲高齡的二階俊博冒着健康和輿論風險，仍然組飯局約見公民黨高層，顯然不是吃飯這麼簡單。久居日本的美國新聞評論員戴夫·斯派克特在節目中直言“反正是與選舉有關的事情”。

一年前的東京，也是在推杯換盞之間，當時還是官房長的官菅義偉，成為了自民黨内各派系圍繞“安倍接班人選”的“共同選擇”。而今時過境遷，雖順利舉辦奧運會，但疫情的接連惡化令菅政府的支持率屢破新低。

盡管在最後時刻二階俊博仍公開為菅義偉背書，卻未能阻擋其下行的民望，安倍的“噤聲”更令外界揣摩出菅義偉或将遭棄的迹象。

新一輪自民黨總裁選舉敲定于9月29日投票，衆議院選舉預計10月舉行。菅義偉并沒有給外界留下太多懸念——9月3日的一場臨時黨會上，日本首相菅義偉宣布放棄參加自民黨總裁選舉。

放棄最後一博的菅義偉注定成為日本的又一“短命首相”，一年前被推向台前臨危受命，而今情勢不再宣布“不參選”保留最後尊嚴，菅義偉的首相之旅可謂“成也飯局，敗也飯局”。

當地時間2020年9月16日下午，日本東京，日本召開臨時國會進行首相指名選舉，新任自民黨總裁菅義偉（中）當選為日本第99任首相。

自民黨各派系候選人早已摩拳擦掌，日本政壇或将出現久違的地震，持續上演的“料亭政治”，即将迎來新角色。

烏龍茶代酒，不謀而合？

6月30日晚，東京都赤坂街頭冷冷清清，多輛黑色轎車先後在一家割烹料理店門前停下，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和自民黨幹事長二階俊博姗姗來遲，自民黨細田派議員柴山昌彥和該黨幹事長代理林幹雄作為兩位“大佬”的心腹已等候多時。出席飯局的相關人士向《讀賣新聞》透露了當晚的情況。

由于新冠疫情，東京都餐飲店被限制提供酒飲，安倍和二階舉杯烏龍茶，聊起安倍執政時的往事，那時的二階是安倍的“左膀右臂”之一，久經沙場的政壇老将慢慢拉近距離，拾回過去并肩作戰的親密感。

安倍一如往常說個不停，還談到了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住院之事，而二階大多數時間保持沉默，靜靜聽安倍憶舊，直到話題轉移到了關鍵人物——菅義偉。

二階是菅義偉政權的“助産士”，菅義偉又是安倍的繼承者，三人的政治利益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結。不從屬于任何派閥的菅義偉表面看起來無勝負欲，但在支持率跌落谷底的情況下，仍然希望謀求連任。

當地時間2013年11月，日本東京，日本内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左）和日本首相安倍晉三。

提到這位一年前臨危受命的首相，二階和安倍眼神交彙間達成共識，當晚對于支持菅義偉連任沒有異議，在過去幾個月中似乎已經“押注”。

不從屬于任何派閥的菅義偉早就意識到其黨内基盤薄弱，需靠山支持。6月10日，他來到自民黨本部4樓的幹事長辦公室，二階俊博、林幹雄、森山裕已在等候，四人邊吃西瓜邊談政事。自菅義偉執政以來，他們4人幾乎每個月都會在位于東京赤坂的議員宿舍碰面一次，一年來形成了一個堅實的“小團體”。

安倍腦中也有密談的曆史畫面閃現。今年4月和6月，菅義偉曾兩度專程到訪安倍事務所，就外交事務聽取指導意見，顯示出貫徹安倍路線的姿态。在菅義偉赴英國出席G7峰會之前，安倍不僅向菅解說與各國打交道的經驗，還特地留給他一份外交的備忘筆記。

“政權有春天也有冬天。或許應該咬緊牙關，大家一起支撐下去。”5月，安倍在接受月刊雜志《Hanada》專訪時曾表達過支持菅義偉連任的心意。

安倍和二階都視菅義偉為“自己人”，但是菅義偉心裡清楚，一年前是誰把他推上了相位。

長桌相隔，互遞心意

去年6月的一個夜晚，在東京港區的一家高級中國料理店，時任官房長官的菅義偉坐在二階俊博的對面。

這一頓晚餐由二階組局，自民黨幹事長代理林幹雄、國會對策委員長森山裕陪同，一通寒暄之後，二階直切主題“後安倍時代”。當時，媒體已經多次披露安倍身體狀況欠佳，熱門繼任者包括自民黨前幹事長石破茂，和安倍關系密切的岸田文雄、人氣頗高的河野太郎等，名單前列并沒有菅義偉的影子。

2020年6月，二階俊博、菅義偉、林幹雄、森山裕來到東京一家料理店會餐。圖/NHK

“安倍首相選出的4位候選人是優先考慮的，但若（安倍）在第三個任期内就辭職的話，那就是菅應該出馬了。”在二階看來，菅義偉是繼承安倍路線的最佳人選之一，在連續7年多擔任官房長官後，菅義偉管理風格穩健，有利于領導抗疫。

菅義偉保持沉默，沒有接話。

其實，二階并不是毫無準備地約見菅義偉，此前一天，日本副首相兼财相麻生太郎是二階的座上賓，二階派和麻生派的核心幹部也一同出席。出席者向《朝日新聞》透露，二階和麻生都承認，各自派閥中沒有可以接替安倍的有力候選人。在這種情況下，二階推舉菅義偉的阻力不會太大。

之後，二階又與菅義偉又進行了兩次晚餐會談。8月20日晚，在東京都永田町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兩人再次在長桌前相對而坐，政治評論家篠原文也參與了這一場略顯神秘的飯局，撰文描述了那一晚的場景。

叙舊似乎是政客飯局中熱場的最佳方式。二階和菅義偉共同回憶了初出茅廬時做政治家秘書的時光，前者曾給時任建設大臣遠藤三郎做秘書，後者則給時任衆議員小此木彥三郎擔任秘書。

那一頓晚餐後，二階和菅分别離開料理店，被記者拍到。一天過後，菅義偉在電視節目中被問及是否有興趣競選首相一職，“一點也沒有。”菅義偉笑着說道，一臉溫和的面相讓人很難看出這句話幾分真幾分假。

“在人際關系至關重要的環境中，此類活動一直是菅義偉最好的武器。”篠原文認為，晚餐上的交流鞏固了一個可以掌控執政黨的聯盟，菅義偉在飯局中握住了主動權。

去年8月28日，安倍宣布辭職，自民黨内的暗流轉為海平面之上波濤，而菅義偉仍舊未表明是否參選自民黨總裁。

當地時間2020年8月28日，日本東京，安倍晉三宣布辭職消息，路人駐足觀看。人民視覺 圖

“我想要見幹事長。”安倍辭職的第二天，菅義偉緻電自民黨國會對策委員長森山裕。當晚，菅義偉與二階、林幹雄、森山裕會面，這和2個月前的飯局陣容一模一樣。

“我想參加這次總裁選舉，請多關照。”菅義偉終于向3位自民黨大佬說明了自己的決心。二階回複說：“好好加油，我支持你。”

可以說“菅政權”的雛形在這短短的20分鐘會談中誕生。就任總裁後，菅義偉在接受日本廣播協會（NHK）采訪時回憶起這段經曆說：“感覺有人推着我，還是不幹不行啊，逃不掉。”

飯局不再，密談繼續

轉眼一年，菅義偉即将完成安倍剩餘的自民黨總裁任期，東京奧運會也未能挽救慘淡的支持率。二階和安倍6月在割烹料理店中一番“勾兌”，暫且選擇繼續站在菅義偉身後，但随着時間推移，時局瞬息萬變。

“日本國民中希望菅義偉連任（自民黨總裁）的聲音很強烈。”二階俊博在8月3日的記者會上“強推”菅義偉，稱其工作努力，故更換自民黨總裁沒有意義。

二階話音剛落，該話題頓時沖上了推特日本區的熱搜，網友評論：“那個聲音是二階的幻聽嗎？”還有人怒斥“是把國民當傻子嗎！？”

過去一年，日本疫情反複，東京奧運會的舉辦進一步撕裂民意。菅義偉政府三番兩次發布緊急事态宣言，但收效甚微，民衆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在此背景下，二階俊博“強推”菅義偉，招緻政界和民間的輿論抨擊，而他這麼做與二階派未來在黨内的地位不無關系。

當地時間2021年6月23日，日本東京，在距離2020東京奧運會開幕倒計時一個月之際，東京民衆走上街頭，舉行反奧運示威遊行。人民視覺 圖

現年82歲的二階俊博擔任自民黨幹事長已滿5年，刷新曆代幹事長最長在任時間紀錄。自民黨内其他派閥對于二階俊博的長期任職也有不滿聲，認為他對黨内人事的影響力過大，二階派從中獲益。

日本自民黨前政務調查會長岸田文雄看準了黨内風向，8月26日召開記者會宣布競選自民黨總裁，并提出一項自民黨改革措施：“将通過将黨高層（不包括總裁）的任期定為每屆1年，最多連任3屆，來防止權力集中。大膽錄用中青年，讓黨恢複青春活力”。很明顯，岸田将矛頭對準了自民黨幹事長。

二階俊博8月30日毫不客氣地回應：“我從來沒有表示過自己想做幹事長，沒有理由被抱怨在任時間長。（岸田的提議）很失禮。”同時，他再次重申支持菅義偉連任。

反觀安倍，對于黨總裁候選人許久未發聲，靜觀其變。

據《讀賣新聞》報道，岸田文雄在宣布參選黨總裁後分别上門拜訪安倍和麻生太郎，試圖打探口風，黨内改革措施也被視為向兩位“大佬”獻殷勤，因為安倍和麻生對于長期占據黨内“二把手”之位的二階也頗有想法。

“記者會的評價很好，請加油。”安倍與岸田交談了10分鐘，沒有提及黨總裁選舉中的具體應對。麻生也給出相似的回應。

岸田文雄心中盤算，若能獲得安倍所在的細田派以及麻生派的支持，加上他所率領的岸田派，足以與菅義偉及其他候選人展開對決。不料，二階俊博劍走偏鋒。

岸田文雄 人民視覺 資料圖

共同社援引消息人士報道，二階俊博8月30日與菅義偉會面，“希望不要對我有所顧慮，盡管進行人事安排。”二階以此暗示可以接受離任幹事長職務。

8月的最後一天，一直處于被動的菅義偉準備力挽狂瀾，表示将于下周更換自民黨幹事長，并同步進行黨内人事調整。這一舉動令政界大為驚訝，因為距離黨總裁選舉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岸田在8月31日的電視節目中說，“雖說更換幹事長，但無法改變内閣支持率和形象。”首相應該要說明為何在這一時機更換（幹事長）。

其實，岸田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步棋背後的理由。在“自民黨改革計劃”的出拳被菅義偉與二階合力化解後，岸田整裝再發，于9月2日的記者會上發表參選政策，針對新冠疫情和經濟增長提出具體策略，包括“設立健康危機管理廳”“實現零醫療難民”“活用電子疫苗護照”“數十萬億日元經濟預算”，被媒體稱為“岸田四大支柱”。

岸田來勢洶洶，外界對菅義偉的猜疑紛至沓來。菅義偉此時“背水一戰”還有意義嗎？二階俊博和安倍晉三還會支持菅義偉連任嗎？

8月31日晚，二階俊博和菅義偉同時現身位于赤坂的衆議院議員公寓樓，屋内碰頭。《産經新聞》稱，兩人連續兩天進行私下會談，就自民黨人事安排和日後的政治日程交換意見。雖未如去年那般頻繁相約赤坂料理店，但密談和謀算仍在繼續。

然而，公寓樓内的“料亭密謀”最終沒有獲得菅義偉期待的成果，9月3日的自民黨臨時黨員會議上，菅義偉宣布放棄參加自民黨總裁選舉，這意味着，他将在9月末任期屆滿時辭職。

當地時間2021年9月1日，日本東京，日本首相菅義偉出席新聞發布會。人民視覺 圖

據日本廣播協會（NHK）報道，菅義偉當天回到首相官邸時，面對記者的提問一言不發。

看似出人意料的“不參選”表态，似乎早在安倍的“噤聲”和岸田雄文、前總務相高市早苗不顧二階表态而高調參選時就已有預兆。在野黨議員表示，菅義偉政治力量日漸衰弱，這樣的結果并不令人驚訝。

最終，曾經被推着“不幹不行”的菅義偉，在黨内根基薄弱、黨外民意大跌的背景下，成為了日本“料亭政治”的棄兒，“想幹也不行”。安倍晉三不言複出、二階俊博已生退意之際，日本政壇的舞台，即将迎來新一批主角，而主角們背後掌握其命運的“料亭政治”仍将繼續。

責任編輯：張無為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