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家有譜,州有志,國有史,其義一也。”說的是族譜的曆史價值和社會意義。中國人特别注重家族的延續,極端忌諱欺師滅祖行為,講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這些集體無意識體現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而上紅丁則又是其中極為神聖又極為隆重的一件大事。
萬合羅家村是泰和縣的大村,族譜上記載先祖清甫公肇基于元末明初。曆經700餘年的繁衍,形成了七堂聚居的一個幾千人的村莊。雖然血緣不斷稀釋,但以“羅”姓為家人,以“羅”姓為自豪的情感卻從未被稀釋。這種情感自覺和情感需要又以“上紅丁”這種形式得以傳承和固化。
(萬合羅家崇德堂)
“上紅丁”是什麼意思呢?“丁”指男性,“紅”是父母用紅紙書寫新添男孩名字和生辰,“上”就是将新添男孩的名字和出生信息謄寫在族譜草本上,以示家族對這個新增男孩的接納。一個男孩上了紅丁,從此這個男孩就成了家族保護的對象,當然,随着他的長大成人,他也要對家族承擔一定的義務和責任。
不過,上紅丁的意義具體到每個父母,則又有其極具個性的家庭意義。
正月初六,我接到發小詩樹公(和我同年)的電話,邀我從縣城回老家坐一坐,商量一下正月十七上紅丁事宜。詩樹公于2019年添了一個孫子,我得子很晚,在2020年48歲才有兒子。因為上紅丁儀式結束後要請族中六十歲以上長者吃飯,前兩年疫情不能聚集,上紅丁的事擱置了兩年,今年是無論如何要做完這件大事了。
我因公務不能脫身,便囑詩樹公說:“你全權代表我,你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過不久詩樹公便将上紅丁那日要請的人員和酒席的菜單謄好通過微信傳照發給我确認,我仔細過目後,指出一些未盡事宜叫他再去溝通好。心想萬事俱備,隻等正月十七回家。
(上紅丁宴請客單)
兒子在族譜上名和字早就取好了,他的生辰也熟記在心。我用紅紙謄好放在身上。十七早八點,我和妻驅車徑往萬合羅家,春寒料峭,一路大雨,但想着今天要為兒子辦他人生的一件大事,心中便也覺得格外笃定溫暖。
車到萬合圩,我在老包的店門口停下買香燭火炮。老包的老婆問:“鞭炮買十塊的還是二十的?”我說:“買一盤100塊左右的,蠟燭也拿最大的,再拿一把香。今天我兒子上紅丁。”老包的老婆接了個大單,着急忙火地說:“好好好,賀喜你添丁,我去倉庫搬。”人的一生,出生是最大的事,兒子上紅丁,雖然他小不懂,我這個當爸爸的自然不能在這件事上摳摳搜搜。
母親早就煮了新鮮飯并裝好了供飯,囑我先到祖屋祭拜。祖屋已不再住人,隻留下香案和神位供每年祭祀所用。我先點好神燈,點香插好,放了鞭炮,把記載着兒子名字和生辰的紅紙蓋在供飯上,一邊作揖一邊默念祖宗保佑兒子長命百歲。阖門而出時,我對妻子說:“這棟房子見證了五代人,曾祖詩煥公,祖父書墀公,父親啟海,我鴻铮,兒子烈隽。羅家的派行詩我記得,叫‘才華本有自,詩書啟鴻烈’,以後有了孫子,他應該是‘富’字輩了。”妻子神情肅穆,她不懂這些家族曆史,但她未必不懂要尊重生命的傳承。
(祖屋祭拜)
祭拜完家祖,便要去祠堂崇德堂舉行儀式了,每年上紅丁的譜堂都設在那。我囑妻子先回家等,我沒打電話她不要進祠堂。按照傳統,上紅丁女性不能參與,甚至不能露面,直到合上譜才能出現在祠堂。妻是知識女性,這時倒也沒有男女不平等的憤憤不平,或許是覺得隻要為兒子好,愛子情深,不平等就不平等吧。
疫情這幾年崇德堂共有六戶人家添了丁,按派行分别是書戀、書哲、書欽、鴻铮、鴻镒、鴻銘六家。其中書哲早在祖父輩就離開了羅家遷居在外,他自己也是在外地出生;我也早安家在縣城,兒子應該也是縣城人了。但水有源,樹有根,人不能忘本。并沒有人強求你必須上譜,反正崇德堂子孫隻要添了丁的,不管山高水遠,不計時間财力,紛紛在正月十七那天準時出現在崇德堂。
崇德堂在家的前輩(六十歲以上男性)和堂委會的成員已經赫然在列,用紅綢包裹的族譜已擺在方桌上,單等添丁的戶主全部祭拜完祖宗再開譜上紅丁。我到的時候已經有幾戶人家祭拜完了,蠟燭在香案上搖曳着。我莊重地取出大紅蠟燭,沒有接駁别人的火,自己用打火機點着了。自家香火自家點,這是我的原則,也是我以後要教兒子的,他終有一天會取代我在崇德堂點燃自己的香火。大盤炮噼裡啪啦響了很久,聲音也脆。想起剛才問堂長點多少根香,堂長說十五根,每處三根分五處插,我随手一拿,恰好十五根,心裡不由得想這是好兆頭吧。我手持紅紙和供飯,朝着神龛虔誠舉過頭頂,深深三鞠躬。這裡供奉的祖人,我并沒有見過,不查族譜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我知道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祖輩父輩,也沒有我,更不會有我的兒子。我突然明白,上紅丁這個儀式的後面,隐藏的是我們對生命生生不息的一種追求,它不僅僅是對生命延續的慶賀,更是對生命的敬畏,對生命的感恩,也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祈福……
(開譜前集體祭拜祖宗)
放完開譜的鞭炮,在場的所有人朝神龛上方的祖先畫像鞠躬作揖。崇德堂的羅氏族譜終于打開了,今天,它又要添加羅氏子孫後裔了。我家在崇德堂發人發得很快,所以我的名字也最靠前,從首頁開始,先翻到名字的先上。我恭恭敬敬地把寫着兒子信息的紅紙雙手遞給執筆,目不轉睛地盯着族譜。我的大名“鴻铮”左側,寫着:字脆聲,公元一九七三癸醜四月初八生。吉安師專畢業。遙想1974年正月十七日,父親那時還隻是個24歲的小後生,但我想,他絕對不是例行公事,而是像我今天一般虔誠,對我的未來充滿了期待和敬畏。
我約略記得讀初中時父親曾和我一起翻看過族譜,他讀過一些書,給我解釋族譜上的名字。他說:“铮”者,金屬撞擊之聲,聲音清脆,所以給你的字就叫“脆聲”,你的一生要發出清脆動人的聲音。“铮”這個字可以組詞“鐵骨铮铮”,你也要做一個有骨氣的人。父親已經離開我四年了,我無法向他求證當年他給我上紅丁時的心情和想法,但就這短短的幾行字,可以看出父親對我的良苦用心。至于“吉安師專畢業”,那應該是96年正月十七的事,我95年大學畢業,上過大學的男孩在村裡就了不起了,必須要在族譜上留下光宗耀祖的一筆。父親肯定早早地就候在崇德堂,單等開譜把寫着我畢業學校的紅紙遞給執筆。
(鋪上紅綢等待上紅丁)
思緒收回,我看着執筆詩浩公用他蒼勁有力的筆迹在我下面一格裡記下了我兒羅烈隽的信息:烈隽,字味永,公元二0二0庚子年十二月初六午時生。突然想起也許在某個合适的下午的黃昏,陽光斜照在族譜上,兒子端坐在我跟前,我對兒子說:“隽”者,有“美好”的意思,有“永遠”的意思。味可以做動詞,有“品味、思考”的意思;也可以做名詞,有“味道”的意思。爸爸希望你先思考怎樣做一個永遠的美好的男子,再去做一個永遠有人情味、有味道的人。等你大學畢業了,族譜上會記錄你哪所大學畢業,你希望是哪所大學呢?這族譜上以後書寫你的曆史,全靠你自己的努力啊!
(族譜上的父子,兒子還有很多空白等待他書寫)
紅丁上完,再上配丁(新嫁入崇德堂的女子),再上殁丁(去年去世的崇德堂成年人員),整個儀式算是結束了。保管族譜的人恭敬地用紅綢包好,先敬祖宗,再敬天地,這叫“合譜”。待族譜離開祠堂,堂長吩咐:“先喝茶吃點心,快打電話叫那些娘婦人來祠堂做事,下午4點準時開餐。”
(女人們忙碌着洗菜準備晚餐)
妻在家裡不知默念了多少次“祖宗保佑我兒”,聽到我的電話,歡天喜地地說:“好好好,馬上來,馬上來。”早已等在家中的其他婦人不一會兒也都到了,洗菜的洗菜,刷碗的刷碗,打掃衛生的打掃衛生,蒸飯的蒸飯,每個婦人臉上都帶着笑,發着光,洋溢着濃濃的喜氣。今天的飯是請崇德堂的前輩和堂委會成員吃的,雖然每戶要花費真金白銀上千元,但這個錢花得值,這個活也幹得開心,開枝散葉,得了兒子或孫子,那便是希望啊。現在家庭搞得好的,兒孫會更好;現在家庭不如意的,兒孫在就希望在啊。什麼會有後繼有人更讓人開心呢?
(男人們忙碌着準備晚餐)
六戶人家的男人們忙着切菜,廚師是村裡請的同宗書忠公,不收錢,算幫忙,都是本宗的事情。東道過意不去,便買一條吉品金聖作為酬謝。他知道今天上紅丁的東道的喜悅心情,炒菜也特别賣力。
(廚師書忠公炒的菜很清爽)
四點,人都到齊了,璀璨的煙花在崇德堂前的空地上五顔六色地升空。客人落座,我端着條盤傳菜,妻心疼我忙了一天,說:“你先去吃,我來掇菜。”我笑着說:“你先去吃,羅家祠堂沒有女人掇菜的道理。”妻不懂這規矩,趕忙落座去吃了。
一切忙完,客人吃得差不多了。我端着酒,一桌一桌地分别敬了一圈,一邊感謝衆位宗親耽誤一天時間,一邊請他們吃好喝好。宗親們臉上也洋溢着笑容,賀喜我添丁,說是沾祖人光,崇德堂人丁興旺,又要出大學生大人物了。
我聽了,隐隐眼角濕潤。我一個公職人員,趕上了計劃生育,在2000年生了女兒後就不能生了,放開二胎是2016年的事情,又生了個女兒,可惜不幸夭折。随着年齡越來越大,對生孩子已經不抱幻想。天可憐見,祖宗賜福,妻竟在2020年45歲的高齡懷上了,而且是個兒子,怎不讓我欣喜。想到這些,不由得端起碗,揚起脖子一飲而盡。
(團團圍定喝添丁酒)
正月十七那天,大雨,天很冷。可我的心裡是熱乎乎的,那天,我的臉上有春的氣息,我知道,那是一個老男人的雄心壯志。
啟增叔和啟斌叔是崇德堂酒量好的,他們還在喝,我便拎着酒瓶過桌來陪他們。他們說:“鴻铮老侄,不容易啊,都是你平日積德行善有陰功。賀喜你,你爸爸在墓裡也會笑醒。”想想也是,我并不歧視虧待女兒,但有了兒子,總算是對父親母親有個交代,在族譜上也後繼有人了。推杯換盞間,四點始,幾至六點結束,俨然有了醉意。
人生難得幾回醉,回家倒頭即睡。我知道,醒來又會是美好的充滿希望的每一天。
那天抽空發了一條朋友圈,文案是這樣寫的:兒子,身份證上你是中國公民,族譜上你是羅氏子孫,這是你的又一重身份。爸爸很重視,等你慢慢長大,爸爸也要教你,對祖宗要有敬畏之心,若有能力為列祖列宗争光添彩,沒能力至少不能摸黑添亂,丢人現眼。這族譜上可是有記載的。
(這張紅丁記錄要放在香案下受祖宗保佑到他成年)
不僅僅是給兒子上紅丁,對我這個50歲的男人來說,上完紅丁我告訴自己:你的使命還沒有結束,五十不言老,還要辛勤勞動,認真工作,做好兒子的榜樣,好好培養孩子。絕對不能讓他給我老羅家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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