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塞巴斯蒂安·亞當《普羅米修斯雕塑》,1762年
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在希臘神話中是最早的泰坦神後代,也是最具智慧的神明之一,名字就有“先見之明”(Forethought)的意思。
在宙斯與克洛諾斯率領的泰坦之戰中,普羅米修斯身為泰坦巨神的後代,卻站在新的奧林匹斯衆神一邊,因而得到衆神之王宙斯的賞識而留在奧林匹斯山。
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esiod, 公元前8世紀)是最早講述普羅米修斯神話的人。在他筆下,這一切始于墨科涅聚會 : “當初神靈和凡人在墨科涅發生争執……”這是詩人所要描述的神人分離的開端,也拉開了普羅米修斯對神王宙斯挑戰的序幕。這次聚會以後,人不再像神一樣生活。人在下界,神在天庭,就此分離。宙斯與普羅米修斯之間的沖突則圍繞着這場分離而加劇。從最終确立的神人争鬥關系的結果來看,墨科涅最後的共餐是神人共在的終點,也是分離的起點——從此,人類成為必須向諸神獻祭的從屬者和依附者。
普羅米修斯造人
普羅米修斯負責雕塑泥人,雅典娜賦予人靈魂,龐皮歐·巴托尼
康斯坦丁·漢森《普羅米修斯用粘土造人》,1858年
普羅米修斯與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e)共同創造了人類,普羅米修斯負責用粘土雕塑出人的形狀,雅典娜則為泥人灌注靈魂,并教會了人類很多知識。後來,宙斯要求火神制造潘多拉,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個女人。如此說來,普羅米修斯隻是造出了男人,并沒有創造女人。
普羅米修斯的狡黠
祭祀儀式與希臘的多神教有關,祭壇上焚燒被脂肪包裹着的牛腿骨
這位泰坦神的兒子決意運用他的智慧來蒙騙神祇。他代表他的創造物宰了一頭大公牛,他把獻祭的公牛切成碎塊,分為兩堆。一堆放上肉、内髒和脂肪,用牛皮遮蓋起來,上面放着牛肚子 ; 另一堆放的全是牛骨頭,巧妙地用牛的闆油包裹起來。這一堆看起來比另一堆大一些。宙斯看穿了這個伎倆,故意伸出雙手去拿雪白的闆油。
祭祀在初次進行時,是作為劃分神、人身份的儀式活動。普羅米修斯組織了首次祭祀,确定了永久的适合人類尊崇諸神的模式——從那以後,生活在大地上的人類為永生者們在馨香的聖壇上焚燒白骨,祭祀神靈。
普羅米修斯盜火
科利翁《普羅米修斯從阿波羅的戰車上盜火》, 1814年
揚·科西爾斯《普羅米修斯盜火》,1637年
普羅米修斯第二次蒙騙宙斯。他用一根空心茴香杆盜走天火,并把火種帶給大地上的人類。沒有霹靂和閃電,人類使用的是微弱、易滅,且必須專門護養、保存的火種。這來自天火卻比天火低一級的人類之火,在烹煮食物的過程中,區分了人與動物,并使人類進入文明生活。普羅米修斯為人類赢得了可以與神共同擁有使用火的權利。于是,把人與神聯系在一起的火在祭壇上被點燃,一直沖向高高的天空。這火,源于上天,又返回上天。
潘多拉的誕生
約翰·巴頓《創造潘多拉》,1913年
讓•阿洛《赫爾墨斯遞送潘多拉》,18或19世紀
高處打雷的宙斯看到人類中有了遠處可見的火光,内心感到憤怒。他令火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打造地上的第一個女人,送給人類作為對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懲罰。潘多拉(Pandora)意為“all-gifted,擁有一切的天賦",是諸神送給人類的"禮物"。普羅米修斯有個弟弟叫厄庇米修斯(Epimetheus),普羅米修斯吩咐他:"莫要接受奧林匹斯宙斯的任何禮物,送來了也要退回去。"然而,厄庇米修斯收下了這緻命的禮物,從而給大地上的人類帶來巨大的不幸。
普羅米修斯被縛
薩爾瓦多·羅莎《普羅米修斯的煎熬》,1646-48年
雅各·喬登斯《普羅米修斯被縛》,1640年
普羅米修斯挑戰宙斯,上演了一場接一場的鬥智好戲,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宙斯用牢固的繩索
和無情的鎖鍊把他縛在一根柱子上,
又派一隻長翅的鷹停在他身上,啄食
他的不朽的肝髒:夜裡它又長回來,
和那長翅的鳥白天啄去的部分一樣。
鷹的吞噬日複一日,沒個盡頭,令人絕望。後來,在宙斯的授意下,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殺死這頭鷹,才免除了他的不幸。但宙斯的憤怒沒有完全平息,普羅米修斯始終被“困在沉重的鎖鍊裡”。
雅典娜注視着普羅米修斯造人,羅馬時代的浮雕,公元3世紀
赫拉克勒斯解救了普羅米修斯,阿佛洛狄忒神廟的淺浮雕
有關"祭祀活動的起源,火的起源,女人的起源"的三則神話故事,在赫西俄德所著的詩篇《神譜》(Theogonia)中,具有“奠基神話”的意義。所謂“奠基神話”(Foundation Myth),指的是那些為後世的某種思想或觀念提供并建立基礎的早期神話傳說。一系列的奠基神話在叙述諸神間的行為和互動中,為神人間的關系和秩序确立一種範式。
赫西俄德的神話從根本上确立了神與人的分野,人類從此失去了無憂無慮的生活,但人類依然向往着回到神人共存的時代。在人類的黃金時代,曾經的人類與神是如此的接近,甚至在墨科涅分牛中還能與神同桌共食。這些光榮曆史的背後,隐藏着赫西俄德時代的希臘人對"神界"的回憶與向往。在古希臘人看來,神的生活是人的另一種生活形态,是更好、更高的理想。
如果從宙斯的角度去看待普羅米修斯的行為,衆神之王施加在他及人類身上的災難就不僅僅是出于個人恩怨——而是為了捍衛宇宙秩序的原則所給出的懲罰。盡管普羅米修斯那麼狡黠,他也沒有懷疑他給人類奉獻的是有毒的禮物。人類食用了肉,這就意味着有了死亡的中止。受肚子規律的制約,人類的行為從此就和所有在地球上繁衍的動物、植物或河流一樣了......這标志着一種造物,這種造物的力量會逐漸衰竭、耗盡、衰老和死亡。諸神滿足于骨頭焚燒的氣味與煙霧,靠氣味、香料為生——屬于本質上與人類完全相異的種族。他們是不死者,永遠活着,永遠年輕。
火象征着永恒。火種從上到下的轉移,暗示的不僅是物理空間的轉移,也是某種權力的讓渡。普羅米修斯盜火的行為幾乎是人類欲望的投射——人類難以抑制的非分之想,想要變得永恒。這是一種不可能的僭越。普羅米修斯是人類這種欲望的犧牲品。
魯本斯《普羅米修斯被縛》,約1612年
此外,普羅米修斯過于相信自己的智慧和機巧,以為藉此可以戰勝宙斯——這是另一種極端的不虔誠。我們之所以會在這個問題上遲疑,是因為人類是其行為的受惠者,以至于忽略了普羅米修斯行為本身的問題,而代之以"實利性"的評判标準。無論是普羅米修斯的欺騙或偷盜,還是進而表現出來的傲慢、渎神和不敬,皆指向他不具有完全神性的特點。同情和憐憫驅使他給予人類原本不應占有的東西——食物與火種。然而,過度同情是一種"不節制"。再讀一讀德爾斐(Delphi)阿波羅神廟入口處銘刻的三句箴言 :
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 認識你自己
μηδεν αγαν 凡事不過度
ἐγγύα πάρα δ'ἄτη 妄立誓則禍近
宙斯對他施加的懲罰是對不當行為的懲罰,最終是要彰顯神的善意——隻有擁有了神界的秩序,人間的秩序才會找到源頭并由此得以保障。宙斯的正義從根本上規定了人類命運。
希臘神話暗示了希臘人精神追求的方向。黑格爾認為,希臘神話是古希臘人的一種努力、嘗試、追求,面對自然的困惑,他們“企圖通過自然力的人格化來解釋自然現象”。
神是希臘人不死的祖先。
托馬斯·科爾《普羅米修斯被縛》,1847年
古斯塔夫·莫羅《普羅米修斯》,1868年
最早對于普羅米修斯這一神話的重述,同樣源于希臘的古典時代。柏拉圖在其對話篇《普羅泰戈拉》(Protagras)中講過一個有别于赫西俄德版本的人類起源神話故事。神人分離後,神和人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修複,即“諸神和人之間重建的親密關系"。這種新的親密關系由英雄的産生而出現——通過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對普羅米修斯的解救而實現。
普羅米修斯"啟蒙鬥士"的形象亦非源自啟蒙時代。最早是在埃斯庫羅斯手筆的三聯詩劇《普羅米修斯》中初露端倪,其中完整保留下來的隻有《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其他兩部《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和《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僅有殘篇留存。詩劇中,一方面宙斯的形象從獨斷暴戾到開明寬容,另一方面,普羅米修斯則表現得更加勇敢,雖受重罰也不以為然。他一直被挂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定格了其“永遠的受難者”形象。
從赫西俄德的年代到《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和《普羅泰戈拉》問世的幾個世紀裡,恰好經曆了希臘民主城邦的興衰存亡,普羅米修斯形象的更叠,與古希臘的這幾個世紀裡的民主政治變遷不無關系。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來了火種,1817年
盧梭《論科學與藝術》,1750年
到了近代,1750年,盧梭在其論述《論科學與藝術》的卷首選擇了一幅手執火把的普羅米修斯的插畫,引發了各式各樣的評議和争論。他在文章中提到普羅米修斯,他說,"普羅米修斯的火炬就是科學的火炬,是為了激勵偉大的思想而誕生。“并且,盧梭大膽地把自己比作普羅米修斯——将科學之光和對科學的熱愛帶給社會,這注定是他的使命。
18世紀以後,對普羅米修斯文學形象的再塑主要歸功于三位詩人:歌德曾創作過《普羅米修斯》一劇,雖未能完成,但在流傳下來的片段中,我們看到普羅米修斯被塑造成一個人類的偉大創造者形象 ; 拜倫早年曾翻譯過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片段,在他各個時期的詩篇中,普羅米修斯的名字先後出現過17次,其後更是創作了短詩《普羅米修斯》(1816),将普羅米修斯塑造成一個敢于抗争,并最終打破枷鎖的英雄。
(1845).約瑟夫·塞文《雪萊在寫作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1845年
四幕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雪萊,1819年
最為突出的應當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四幕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1819),他利用古希臘神話的素材,表達自己反抗暴政的哲學思想和社會理想。詩劇中的普羅米修斯大義凜然,堅貞不屈,是智慧、勇敢和受盡折磨的愛的化身。對于埃斯庫羅斯三聯詩劇的情節設計——普羅米修斯最終被解救并與宙斯達成和解,雪萊這樣說 : "我厭惡的是一場如此微弱的災難,就像人類讓統治者與受壓迫者同心相濟那樣。"
在高加索冰山的深谷,懸崖上綁着普羅米修斯,他忍受着痛苦,憤怒地譴責宙斯的暴行:
且看這大地,上面繁殖着你的奴隸,
你竟然拿恐怖、怨恨和絕望,
去酬報他們的頂禮、祈禱和贊美……
啊,三千年不眠不睡的時辰,
每一刻全由刺心的創痛來劃分,
每一刻又都長得像一年,刻刻是
酷刑和孤獨,刻刻是絕望和怨恨。
——《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第一幕
從本質上講,雪萊《被解放的普羅米修斯》是一部革命性的作品,是詩人對法國大革命所犯錯誤,以及不斷更換執政暴君的回答 : 面對壓迫與霸權,必須倡導自由意志、善良、希望和理性,摒棄舊的善惡觀念以适應當前的文明。
普羅米修斯"天庭盜火者"的形象在藝術領域常常被認為是崇高的、英雄主義的。19-20世紀湧現出一批受此神話啟發和影響的古典音樂作品。其中包括李斯特(Franz Liszt)的交響詩《普羅米修斯》(1850),斯克裡亞賓(Alexander Scriabin)為管弦樂隊而作的《普羅米修斯 : 火之詩》(1910),福雷(Gabriel Fauré)的三幕歌劇《普羅米修斯》(1910)......甚至貝多芬也以音樂的形式頌贊過這位啟蒙鬥士。1800年,貝多芬應邀為一部“英雄和寓言性的舞劇”《普羅米修斯的生民》(The Creatures of Prometheus Overture, Op.43)譜寫音樂,創作過程中,普羅米修斯激發了貝多芬内心“英雄的使命感”。這部作品直接影響了三年後《英雄交響曲》的創作 : 最後一段變奏曲的主題,被貝多芬用在《英雄》的末樂章中。
馬克思更是多次借用普羅米修斯的形象,反對宗教束縛,為人類争取自由。他宣稱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是自己最喜愛的希臘悲劇,每年都會重讀一遍,并在其博士論文序言的最後一句話中背負,将普羅米修斯稱為“哲學日曆中最高尚的聖者和殉道者”。
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已經習慣對普羅米修斯形象的塑造和解讀——一個"完美的抗暴者",一個越來越擺脫神話語境的革命英雄。如果說赫西俄德的神話是為了從根本上确立神與人的分離,最初文本中的普羅米修斯必須通過以宙斯為代表的制約原則來加以限制的話,那麼,現代人思想中的普羅米修斯意象則上升為一個反抗暴君、具有民主精神的古代英雄,一個具有崇高理想的殉道者。
隻是,一味頌贊他的英勇無畏和博大無私的殉道精神,而不顧及其反抗的原因、對象和目的,将普羅米修斯的悲劇簡化成一個“正義/邪惡、壓迫/反抗”二元對立的單一解讀模式,或者将其承載的抗争和啟蒙意義簡化成一枚約定俗成的象征符号,無疑忽略了這場悲劇所蘊含的複雜倫理沖突。
皮耶羅·迪·柯西莫《普羅米修斯》,1515年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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