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3月份和兩個朋友去海子的故居,朋友買了三本海子的詩集《海子詩典藏》,人手一本。海子的詩集版本衆多,每年都換不同的編輯。這一版由唐曉渡、李宏偉選編,作家出版社出版。
基本上,每本詩集都由不同的編者呈現出不同的結構。翻開這個版本,令我欣賞的是,沒有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大名篇刻意放到篇章的首位,隻是夾在了并不起眼的中間。所有詩的編選順序比較自然,分了短詩、太陽·土地篇、太陽·弑,三個部分。
海子是天才詩人,但天才也并不是沒有短闆。他的長詩顯然不如短詩,他最精華的詩句基本都出自他的短詩。而詩體化的劇本,又不如長詩。
但他依然是現代詩界最耀眼的明星,我甚至不加上之一。
夜讀海子,是個奇妙的過程。夜深人靜詩,翻開他的詩集,白紙黑字,也仿佛閃閃發光。總在很不經意間,忽而被一些句子打動,一種“妙處難與君說”的感覺萦繞在心頭,整個世界變得瑰麗起來。會有一種強烈的意識:這,就是詩。
月亮觸到我
仿佛我是光着身子
進出
母親如門,對我輕輕開着
——摘自《思念前生》
自古以來,寫母親的句子都不在少數。大多都下筆很重,仿佛不重的筆,不足以承載母愛的深情。深情動人心弦,但論格調自然不如舉重若輕。而海子的“母親如門”,下筆很輕,輕得甚至聽不見聲音。但是卻那麼貼切。母愛,不是強調轟轟烈烈的壯舉,是一生的守望,是點滴的細節,是靜靜的憐愛。
這大概我讀過對母親最好的比喻,母親就像是一扇門,對我輕輕開着。這扇門永遠在,永不會關閉。即便是生命的盡頭也不會。
我的眼睛合上
我請求:
雨
雨是一生過錯
雨是悲歡離合
——摘自《我請求:雨》
寫雨是唐詩宋詞的拿手好戲,也是所有寫作者難以繞開的意象。無論是興、比、賦,這些古老的藝術形式,還是千變萬化的幾十種修辭,都有人寫過雨,也确實有很多寫得不錯的句子。但海子寫雨,讓我措手不及,然後被如輕微電流般瞬間擊中。
“雨是一生過錯,雨是悲歡離合。”我在腦子裡過了一遍80多種修辭,還是不知道他用的哪一種。再大略歸類興、比、賦,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他就是有這樣奇怪的語法。
和李白一樣,别人的作品都是有迹可循,是可以分解的,但是他的語法是獨立的,你永遠不知道他用什麼技巧在寫作。這就是所謂的神授之筆,難以用人間形式進行歸納,這就是天才的獨到之處。
我是如此喜歡這一句。
我輕輕走過去關上窗戶
我的手扶着自己 像清風扶着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詢問自己
杯中幸福的陽光如何在?
我脫下破舊的襪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氣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邊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
——摘自《失戀之夜》
表現失戀的詩,我最喜歡這首,甚至覺得無可取代。“我的手扶着自己”,這句簡直極妙。這種獨孤感、無力感、疲憊感,僅僅是用一個“扶”字,就表現出了無盡蘊藉的哀傷。更何況,他用自己的手扶着的是自己。
“我脫下破舊的襪子,想一想明天的天氣”前一句是實境,是實際的描述,後一句是虛境,是意識的交代。實和虛組成的鏡頭,抓住并不起眼但十分重要的細節。一個開始很關心明天天氣的人,要麼是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麼就是希望今天快點渡過。可想而知,失戀的人,慢慢長夜是多麼難熬。
把名字比喻成朋友,是他的妙筆。同樣是表現出一種安靜的孤獨感。“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看起來是一種慰藉,但是愛人已失,也隻有自己可以珍惜了。其實,多憂傷啊。
坐在燭台上
我是一隻花圈
想着另外一隻花圈
不知道何時獻上
不知道怎樣安放
——摘自《愛情詩集》
“不知道如何獻上,不知道怎樣安放”,道出了愛情的真谛。愛情,往往是不知道如何獻上真心,也不知道如何安放那份癡戀。而他非要把自己比喻成花圈,花圈是祭奠的象征,他從一開始就已經在祭奠,對愛情,他是抱有消極态度的。
你裝飾額角的詩歌何其甘美
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
棋局
——摘自《給薩福》
海子經常喜歡寫“甲像乙”這種漢語裡最簡單的表述式。但是他每次都能寫出一種新意。他的比喻,嚴格來說不是比喻,更傾向于通感,有強烈的藝術色彩。而比喻中的甲方本身又是一種比喻,也就是說,他的句子往往是比喻中的比喻,有很瑰麗和詭谲的層次感。
“棺木”本身是一種意象,前面又加了“凋零的”狀态修飾詞,變得有一種冷調的華美。然後将棺木比喻成棋局。真的也就這種天才能想出這種表現手法上的出奇制勝。
棺木和棋局,之間有什麼樣的關系?棺木象征死亡,棋局象征無常。組合起來,是不是,生死無常?我不确定,但我願意這麼理解。
白天和黑夜
像一白一黑
兩隻寂靜的貓
睡在你肩頭
你倒在林間路途上
——摘自《梭羅這人有腦子》
又是将甲比作乙式的比喻,把白天和黑夜,比作一白一黑的兩隻貓,也虧他想得出來。然後,“兩隻寂靜的貓,睡在你肩頭”,可想而知,他對詩裡的那個“他”懷有多高的敬意或欣賞。将整個時間格局都煉化成“他”的寵物。
一個天才對另一個天才的緻敬。
當我沒有希望
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
請整理好我那零亂的骨頭
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櫃,帶回它
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
——摘自·莫紮特在《安魂曲》中說
海子的詩歌大量出現骨頭、頭顱、死亡、屍骸這些陰冷的偏激詞眼,但絲毫不能掩蓋他詩句的神性和溫度。這幾句,又是“沒有希望”,又是“零亂的骨頭”,凄苦不已,如此下去,詩歌的格調是很難拉高的,但是轉折的“小木櫃”,又有了生活的味道,人間的溫度。
最後的“帶回”流露出一種歸來感,“富裕的嫁妝”又重新賦予了暖色調的光彩。海子的哀傷是往而有複的,是有轉折和回溯的,所以他所表現的哀傷,永遠耐得住時間的推敲。
目擊衆生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摘自《九月》
這首《九月》,是他詩裡,我最喜歡的一首。“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是天才的筆調,是無數詩人窮盡一生都抵達不到的高度,是短短一句就貫穿千古和人類的繩。這句詩放在任何時代,任何語境裡都不會遜色,都不會過時。
海子寫詩,仿佛不是寫眼前看到的事物,他寫的是遙遠的感知。這種感知沒有任何手段可講,唯有天賦可以解釋。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貼近古詩的語法,但是全新的現代語境呈現,“我把這遠方的遠歸懷草原”,呼應前一句“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這兩句一出,刹那不朽。
高原懸在天空
天空向我滾來
我丢失了一切
面前隻有大海
——摘自《喜馬拉雅》
無比奇怪的語法,無比奇怪的結構。這段詩讓我想起李白的“明天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很大程度上,有異曲同工之妙。李白的更渾然天成,是王國維所說的“寫境”,而海子的暗藏個人情緒比較明顯,是王國維所說的“造境”。
“高原懸在天空,天空向我滾來”用了個頂針的修辭手法,這個手法,這現代詩裡算是極少見到的。“懸”字和“滾”字,前者有唐詩煉詞的功力,後者,有濃烈的移用式的異化色彩。但都寫得能快速渲染氛圍,構建情景。這些不僅僅是依賴天賦,而是來自深厚的文字功底。
“我丢失了一切,面前隻有大海”到了這句,扔掉了所有技術性的表達,選用了他最喜歡的“大海”意象。這個幻想出來的大海如此恰當的出現,柔化了前面的高原和天空的壯烈,撕裂感,使其短短四句造化了天、山、地、人,完美的均衡與合一。
風吹在村莊
風吹在海子的村莊
風吹在村莊的風上
有一陣新鮮有一陣久遠
——摘自《兩座村莊》
用反複的手法,表現核心的意象是現代詩的慣用套路。但海子不屬于套路,他在套路上肯定會有新的建樹。反複強調了三次“風吹”,一次次疊加,一次次遞升。
最後有神來之筆,“有一陣新鮮,有一陣久遠”。很少人能駕馭對風的“意會型”描叙,海子做到了,他能用新鮮和久遠來駕馭風的特質,極度克制而傳神。
遙遠的風吹過,确實會有一種帶着泥土、草木芬芳的新鮮感,也會有種似乎從遠古吹來的滄桑、久遠感。
一隻陶罐上
镌刻一尾魚
我住在魚頭
你住在魚尾
我在冰天雪地的酒館忙于宗教
凍得全身發紅
你頭發松開,充滿情欲和狂暴
——摘自《尼采,你使我想起悲傷的熱帶》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典型的相同載體構建不同個體的寫法。但海子當然不能單純的效仿,他的格局無比收縮,收縮到一個陶罐上。比起長江的浩蕩,顯得更精緻,更封閉,也更有悲劇色彩。
“我在冰天雪地的酒館忙于宗教”、“你頭發松開,充滿情欲和狂暴”,完全對立的對比。一邊是寒冷,醉意,宗教。一遍是火熱、躁動、情欲。完全不搭的兩種情景和狀态,注定了“我”和“你”的距離。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
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着月光 月光普照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摘自《月光》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多美妙的句子。帶着淡淡的古韻,帶着淡淡的憂愁。他寫生命“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處處是修辭,但整體卻沒有一絲匠氣,靈氣逼人。前面甚至強調了“依然”,拉長了時間的縱線,有一種歲月的悠長感。
“月光照着月光,月光普照”月光由一化二,從天上映照到河水裡,然後又被天上的月光所照耀。本體和本體影像的呼應關系,變現得如此詩意淋漓,隻能是歎為觀止。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然後天上的月光和河水裡被灑下的月光,經過無盡的空間合二為一,伴随流水一起流淌。天地融化一體,詩人獨自欣賞,沒有能理解他的愉悅和孤獨。
茫茫水面上天鵝村莊神奇的門窗合上
——摘自《漢俳》
印證一個優秀詩人的标準之一是,看他有沒有單句成詩的能力。如能做到單句成詩,水平可見一斑。“茫茫水面上天鵝村莊神奇的門窗合上”,這就是單句成詩的經典代表。盡管這句前面還有“風吹”的短句,但依舊可以将這後半句單獨剝離。
水面是茫茫的,天鵝村莊的門窗是神奇的,門窗在合上。這是一種如安徒生童話般幽美、清澈的畫面,經過奇特的語法組合,盡管晦澀,但絲毫不顯得拗口、跳脫,意境空明而高華。
萬人都要将火熄滅 我一人獨将此火高高舉起
——摘自《以夢為馬》
意思很直接,但其湧起的“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強烈抱負和思想性,讓人心潮澎湃,不禁動容。
起風了
太陽的音樂 太陽的馬
——摘自《兩行詩》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兩句一出手,即是大家風範。把風描叙成太陽的音樂,太陽的駿馬,從聲音上體現其天籁,從形态上體現其浩蕩流離。連太陽也一并寫得有奔騰之感,然而太陽在奔騰,是因為人在奔騰。
僅僅兩句,将風的特質寫得如此生動的,即便不是空前絕後,也是鳳毛麟角。而通過風和太陽,創造的“冰山效應”,藏着的是整個山河激蕩的大自然。
永遠是這樣
風後面是風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摘自《四姐妹》
“風後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沒有驚心動魄的理論,隻有充滿智慧和生活洞見的借指。這是海子獨特的哲思表達方式,他從不會以理論簡單的訓誡世人,他選擇做一盞燈,照人間路,然後化作灰燼,随風而逝。
我想,來過人間,留過詩稿,銷聲匿迹,是他追求的完美人生境界吧。顯然,他做到了。
夜讀海子,夜不會無眠,會更安靜。夜讀海子,像是心裡安放一盆海棠,燈火熄滅,海棠盛放。
劍燙月光(jiant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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