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1965年1月18日,考古學家在南京市新國門外的人台山發掘了一座晉墓。
墓主可是曆史名人——書聖王羲之的從弟王興之,以及王興之的夫人。
憑什麼這麼确定呢?
因為,墓中出土了兩方石刻墓志,兩志分刻兩面,共計203字,源源本本地交待了墓主的生平。
既然是書聖王羲之的親人,那麼,墓碑上文字的書法,就特别讓人關注了。
提起王羲之的書法代表作,無疑是《蘭亭序帖》。
《蘭亭序帖》有“天下第一行書”之譽,自唐以降,衆書家、藏家對之贊不絕口。
或稱之“飄揚俊逸,曠絕千古”;又或稱之“點畫秀美,行氣流暢”;又或稱之“清風入袖,明月入懷”;又或稱之“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又或稱之“遒媚勁健,絕代所無”……
但是,這王興之墓碑上的書法,絲毫沒有一點《蘭亭序》書法的影子,這,不免讓人遐思萬千。
要知道,王氏作為東晉名門望族,族中可不單單隻有一個王羲之的書法超凡入聖,其整個家族群擁有衆多書法高手。
其中,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的成就更是達到了與父親并稱的高度,史稱“二王”。
而且,家風惠及,王氏書法大家層出不窮,代代相傳,傳至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和尚,仍是影響千古的大書法家。
那麼,《蘭亭序帖》書法既然是王羲之最得意之作,而王氏家族又都是書家彙聚,為何王興之墓碑上的書法與《蘭亭序帖》書法差别迥乎天地,竟似毫無關系呢?
這,就很讓人感到納悶了。
當然,是不用懷疑王興之墓碑上石刻的真僞的。
其實,在王興之墓碑出土的前一年,即1964年,該年9月9日,建築工人在南京市雨花台東北0.5公裡的戚家山施工時,掘土機也在地下挖出東晉謝鲲石刻墓志一方。
這謝鲲的來頭也很大,他是東晉另一名門望族謝家的領軍人物,他的侄子,就是後來運籌帷幄,取得淝水之戰勝利的謝安。
謝氏家族中,以謝安、謝萬為代表,也是書法名家輩出。
其中,謝安和王羲之交往甚深,書法頗受王羲之影響,有“縱任自在,若螭盤虎踞之勢”之贊。
宋朝書法家米芾甚至稱贊謝安的書法“山林妙寄,岩廊英舉,不繇不羲,自發淡古。”
但是,謝鲲石刻墓志上的書法,和王興之石刻墓志上的風格是一類的,即魏碑隸意,截然不同于《蘭亭序帖》書法。
非但如此,此前的1958年,在南京市老虎山南麓出土的東晉謝謙妻劉氏磚刻墓志上的書法,也是魏碑隸意。
(《豹奴帖》)
實際上,回顧所有能看到的晉代碑刻和出土的晉代墨迹,包括被指認為“疑似王羲之真迹”、或後人對王羲之作品的摹本,如《初月帖》、《孔侍中帖》、《行穰帖》、《上虞帖》、《姨母帖》、《喪亂貼》、《豹奴帖》、《十七帖》、《青李來禽帖》、《快雪時晴帖》等等,都是草隸、隸書、章草,根本就沒有《蘭亭序帖》裡所表現出來的行書筆法!
(《青李來禽帖》)
那麼,《蘭亭序帖》是否是東晉時代的産物,就非常可疑了。
換句話說,《蘭亭序帖》是否是王羲之的作品,就非常可疑了。
這,真是讓人細思極恐啊。
話說回來,王羲之在他所生活的時代至南朝梁陳年間,都一直穩坐書壇一哥的高位。
但,生活在那段時間的人們,但凡稱頌王羲之的書法作品,都隻字不提《蘭亭序》,真真是奇哉怪也。
梁武帝《書評》有評論王羲之的書法,壓根沒提《蘭亭序帖》,隻是說:“王右軍(即王羲之)書,字勢雄強,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阙。”
這些評語,與我們所看到的《蘭亭序帖》的字勢,完全不搭。
《法書要錄》卷二收錄有梁武帝與陶弘景之間往來論書的書簡,我們不妨來看一看。
(《樂毅帖》)
梁武帝說:“逸少(王羲之字逸少)迹無甚極細書,《樂毅論》乃微粗健,恐非(王羲之)真迹。《太師箴》(注:王羲之另一作品)小複方媚,筆力過嫩,書體乖異。”
陶弘景表示贊同,說:“《樂毅論》愚心近甚疑是摹而不敢輕言,今旨以為非真,竊自信頗涉有悟。”
陶弘景又說:“逸少有名之迹不過數首。《黃庭》、《勸進》、《像贊》、《洛神》,此等不審猶得存不?”
梁武帝說:“鐘(繇)書乃有一卷,傳以為真。意謂悉是摹學,多不足論。”
陶弘景:“世論鹹雲‘江東無複鐘迹’,常以歎息。”
……
以上對話,傳遞出幾個信息。
一、王羲之有名之迹有《黃庭》、《勸進》、《像贊》、《洛神》,沒有《蘭亭序帖》。
二、唐太宗李世民最為寶重的書迹為《蘭亭序帖》與《樂毅論》。其中的《樂毅論》從南梁内府流出,于唐初進入内府時,褚遂良曾經過認真檢校鑒定,認定為真迹。但從梁武帝和陶弘景的對話可知,梁朝内府的藏本已經是摹本而非真迹。
三、《黃庭》、《勸進》、《像贊》、《洛神》等帖雖然有名,但仍尚不知是否真迹。
四、三國大書法家鐘繇的一卷書法作品傳入南梁内府,梁武帝一度以為真,但細考之下,仍是摹本。
五、在梁武帝時,鐘、王的真迹已經寥如晨星,而依托臨摹的風氣卻已盛極一時。
對于時人瘋狂僞造大小二王書的現象,梁朝人虞和另吸《論書表》,其以“以茅屋漏汁,染變紙色”來形容。
那麼,長期以來,一直寂寂無聞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帖》是怎麼突然出現在人們的眼前的呢?
《太平廣記》所收唐人何延之的《蘭亭記》,裡面有詳細叙述,十分離奇。
他說,《蘭亭序》的墨迹“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右軍亦自愛重,留付子孫,傳掌至七代孫智永。……禅師年近百歲乃終,其遺書付弟子辯才。……至貞觀中,太宗銳意學二王書,訪募真迹備盡,唯《蘭亭》未獲。尋知在辯才處”。
這唐太宗想盡千方百計索取《蘭亭》,但辯才來來回回隻用兩個字拒絕:沒有。
唐太宗就像害了單相思的少女,茶不思、飯不想,病怏怏地,無精打采。
宰相房玄齡急君王所急,想君王所想,推薦監察禦史蕭翼前往騙取。
這蕭翼化裝成風流逸士,與辯才交好,費盡了苦心,終于騙到了手。
唐太宗喜不自勝,對于房玄齡、蕭翼、辯才都給了很重的賞賜。并命“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四人各拓數本,以賜皇太子、諸王、近臣。”貞觀二十三年,唐太宗病重,快要挂了,對兒子唐高宗耳語:“吾欲将所得《蘭亭》去”。于是《蘭亭序》的真迹便被葬入了昭陵。
對于這種繪聲繪色的描述,宋代文豪歐陽修的學生汝陰老人王铚批駁說:“此事鄙妄,僅同兒戲!太宗始定天下,威震萬國,殘老僧敢吝一紙耶?誠欲得之,必不狹陋若此!況在秦邸,豈能詭遣?台臣亦輕信之,何耶?”
想想也是,李世民如果已經貴為天子,一介殘老僧人,豈敢吝惜一紙不獻?李世民如果尚為秦王,又如何得台臣配合做出這等巧取豪奪之事?
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李世民如果想要以《蘭亭》陪葬,又何必向他兒子乞讨?
而且,他們父子之間的耳語又是誰偷聽來的?
所以,王铚是不相信何延之說的這番鬼話的,對《蘭亭序帖》是否王羲之的作品是存疑的。
不過,與何延之同時代的劉悚,作有《隋唐嘉話》,書中也有關于《蘭亭序》現世的介紹。
該文述:梁末侯景作亂,王右軍的《蘭亭序》流落到了民間。陳朝天嘉年間,被僧人智永所得。到了太建年間,将之上獻陳宣帝。隋平滅陳朝,有人以獻晉王(注:即後來的隋炀帝),晉王并不以之為寶。後來僧人果永從晉王處借出臨拓。晉王登位,忘記從果永處索還。果永死後,弟子僧辯得之。唐太宗為秦王日,見拓本驚喜,出高價購買,而《蘭亭》終不至焉。及知在辯師處,使蕭翼就越州求得之。《蘭亭》于武德四年入秦府。貞觀十年,乃拓十本以賜近臣。帝崩,中書令褚遂良奏:“《蘭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
兩相比較,劉悚和何延之的說法差别并不是很大。總之,《蘭亭序》就是出于智永和尚處,後被唐太宗從辯才處索得,埋入昭陵。
南宋大詞人姜夔對劉悚的說法表示呵呵,他說:“梁武(帝)收右軍帖二百七十餘軸,當時唯言《黃庭》、《樂毅》、《告誓》,何為不及《蘭亭》?”
言下之意,《蘭亭序》根本就不是從梁朝内府流出的。
有王铚、姜夔這兩位先輩的懷疑在前,稍後的南宋書法家吳說不願揣着明白裝糊塗,直接挑窗戶紙:這個《蘭亭序帖》根本就是智永和尚的作品!
吳說的說法可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一定根據的。
智永的俗名為王法極,前面也說了,他是王羲之的七世孫,在永興寺出家當和尚,臨書三十年,能兼諸體,尤善草書,隋炀帝稱贊他的書法是“得右軍之肉”。
智永的真草書《千字文》寫有八百多本,其石刻至今還保存在西安碑林中。
世傳墨池堂祖本智永所書的王羲之《告誓文》後有“智永”的題名,其用筆結構和《蘭亭序》書法,完全是一個體系。
所以,“《蘭亭序帖》是智永作品”之說是有一定依據的。
後世如清詩人舒位、藏書家趙魏、刊刻家阮元、畫家趙之謙、書法家包世臣、金石家甘熙、和李文田等人,也都從藝術鑒定的角度提出自己的見解:《蘭亭序帖》并非王羲之手迹,而是後人僞托王羲之之名的“僞作”,而作僞嫌疑最大的人,就是智永和尚。
阮元在《揅經室續集》卷三答:“餘舊守‘無征不從’之例,而心折于晉宋(注:指南朝劉宋朝)之磚,為其下真迹一等,古人不我欺也。試審此冊内永和三、六、八、九、十年各磚隸體,乃造坯世俗工人所寫。何古雅若此。且‘永和九年’反文隸字,尤為奇古。永和六年王氏墓,當是羲之之族。何與《蘭亭》絕不相類耶……”
書法家包世臣稱,他親眼見過王羲之真迹如《東方先生畫贊》、《洛神賦》的南唐拓本,“筆筆皆同漢隸”。
甘熙《白下瑣言》卷三則說:“過揚州,于市上得晉殘磚一塊,其文曰‘永和右軍’。四字晉磚拓本純乎隸體,尚帶篆意,距楷尚遠。此為彼時造城磚者所書,可見東晉世間字體大類如此。唐太宗所得《蘭亭序》恐是梁陳時人所書。”
李文田幹脆在舊藏定武本之後題跋稱:“唐人稱《蘭亭》,自劉谏《隋唐嘉話》始矣。嗣此何延之撰《蘭亭記》,述蕭翼賺《蘭亭》事如目睹,今此記在《太平廣記》中。第鄙意以為定武石刻未必晉人書,以今見晉碑,皆未能有此一種筆意,此南朝梁、陳以後之迹也。”
李文田最後斷定:“故世無右軍書則已,苟或有之,必其與《爨寶子》、《爨龍顔》相近而後可。”
即王羲之的書體隻能與流傳下來最有名的晉代碑刻《爨龍顔碑》和《爨寶子》相類似。
……
1965年這年,即王興之墓出土石刻墓志這年,對古文及古文字有極深造詣的郭沫若,在結合以上古人的見解上,又根據考古成就,提出結論:《蘭亭序帖》并不是王羲之的作品,而出自于智永和尚之手。
另外,以現在的眼光看,從藝術角度來說,《蘭亭序》乃是書、文雙絕。即書法一流,文章一流——其書法地位不再贅言,其文已收入《古文觀止》,并且出現在現在的全日制高中語文教材第五冊上,其文學造詣之高,可見一斑。
但就是這樣一篇上乘佳作,南齊昭明太子蕭統編《昭明文選》居然不錄,這事兒該怎麼解釋呢?
比較合理的推測,就是它是南梁以後的文人在王羲之原稿之上的加工之作。
首先,王羲之的《蘭亭序》和西晉富豪石崇所寫的的《金谷詩序》是同一類東西,字數相當,叙述如出一轍。
《世說新語•企羨十六》稱“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即王羲之作《蘭亭集序》,有人拿之與石崇的《金谷詩序》相提并論,王羲之非常高興。
我們來看下。
石崇《金谷詩序》:餘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監青、徐諸軍事、征虜将軍。有别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去城十裡,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衆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将軍祭酒王诩當還長安,餘與衆賢共送往澗中,晝夜遊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叙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号、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後。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王羲之的《蘭亭序》(亦稱《臨河序》):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領,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娛目騁懷,信可樂也。
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觞一詠,亦足以暢叙幽情矣。故列叙時人,錄其所述。右将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鬥。
但是,現在傳世的書法《蘭亭序帖》卻在《蘭亭序》(亦稱《臨河序》)的“亦足以暢叙幽情”之後删除了後面文字,另外多出了“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等等一大段抒情文字。
實際上,《蘭亭序》能成為傳世佳文,能收入《古文觀止》,并且出現在現在的全日制高中語文教材第五冊上,就是因為後來這一大段文字使原文有了靈魂,提高了品格。
那麼,南齊昭明太子蕭統編《昭明文選》不錄《蘭亭序》(亦稱《臨河序》)原作的緣由,就非常明顯了。
而從《蘭亭序》(亦稱《臨河序》)到《蘭亭序帖》,為後人動了手腳,增删文字也是顯而易見的。
即,無論從書法角度還是從文學角度看,“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帖》是否出自王羲之之手,真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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