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者：中年男人

年齡：50歲

婚姻狀态：再婚

職業：老闆

時光轉眼即逝，韶華如電，一轉眼人生已經度過了50年的歲月。古人常說五十而知天命，一切都風輕雲淡，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再一定要追問事情的結果。但是有一件事一直盤桓在我内心深處，揮之不去，那是關于我前妻的，心中有愧疚，有懊悔，有不安，不能做到一切都坦然。

我不是什麼好人，也無需粉飾自己，我也吃過不少苦頭，一生閱曆之豐富，隻是少讀了幾年書，說不出個多大的所以然，隻是到了50歲的關口，對人生的看法已經産生了很多變化，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

《淮南子·原道訓》：“凡人中壽七十歲，然而趨舍指湊，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qu）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

意思是大多數人，中等壽命是七十歲，可是人們對自己的追求取舍、所作所為，每天都在自我悔恨，以至到死都是這樣。所以春秋時代衛國大夫蘧（qu）伯玉活到五十歲時，覺得前四十九年都做得不對，才會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

45歲之前，我很冷靜，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一切都是為了利己，都是自私。錢，就是成功之道，萬分确定，矢志不渝，甚至不講人倫道德，不擇手段。我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兩樣東西的附加值，有了錢跟誰都有緣。比如你有了錢，你可以娶到貌美如花的天仙，可以吃到最健康的食品，可以去任何地方買惬意的房子，你可以呼吸那裡潔淨的新鮮空氣，可以在生病時用最貴的藥。

我的人生，是上世紀末奮鬥成功的男人的離婚标本：運氣好，中年發迹，多次出軌，出軌對象從KTV公主發展到在校大學生，最終遇到比自己小十幾近二十歲的、出身良好、高學曆的傻姑娘，然後下定決心抛妻棄子，再度迎娶美嬌娘。

所有人都認為，我擁有一個成功男士所具備的生活。朋友告訴我，其實哥們都覺得男人不管在外面再怎麼犯渾，抛妻棄子都是非常可恥的行為，是種惡。但是由于現今這種人的數量太過龐大，大家逐漸都有了寬容之心，那些義憤填膺的聲音很快被埋沒在“人性就那回事兒，換你也好不到哪兒去”的反駁中，迷失在金錢崇拜中。

我們家這位被扶正的小三也毫無罪惡感，反而因不戰而勝，嘯傲群芳而自鳴得意，非常傲嬌。我在擺脫了雞飛狗跳的前段婚姻之後，很是嘚瑟了一段時間。

每天帶着嬌妻及剛出生的愛女到處炫耀，甚至還變身時尚達人，和愛妻、小女一起穿親子裝，參加各種親子活動，哪怕我在活動中，不斷被尴尬地誤認為是孩子的爺爺。我這麼樣一個人，居然覺得那股甜蜜勁是非常淺薄的，所以很快就過去了，但是總是覺得缺少點什麼内在的東西，不過我倒是很知足現在。

我逐漸不得不承認一個不争的事實：“天下女人都差不多懶，差不多壞脾氣，年輕的，更喜歡作。女人往往都是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糊塗，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的女人容易被騙的根源。”這輩子我在女人身上折騰得太厲害，就是人們所說和痛恨的征酒逐色之徒。我50歲了，現在經常一個人獨坐，竟有未老先衰之感。

4月初，我到海南談生意，嬌妻一定要去，但别的合作夥伴都沒帶家眷。我解釋她不聽，各種不滿意，各種情緒，有點乏力。我前腳走，她後腳就報了個去澳大利亞的旅遊團。一賭氣就花錢，這是她的個性。

到達海南後，我一個人躺在沙灘邊的躺椅上曬太陽，真心感到，有時候不被别人打擾，孤獨也是一種惬意的享受。就在那個時候，我和前妻生的兒子打電話來。這個讀大學的孩子，每次打電話除了要錢沒别的事兒。我懶洋洋地接聽：“又要多少？”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兒子忽然用非常難過的口吻說：“今天我們去萬壽禅寺玩，我媽去求簽，和尚說隻能寫一個願，我偷看一眼，是給你求的，保你平安。”

此時此刻，我眼前有一對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在那兒說話，頭靠得特别近，女的溫柔，男的體貼，笑得溫馨和睦。海水一浪一浪地被推上來，漾回去，沙灘溫柔而綿密，我的眼睛竟然一下子濕了，也許我……我和前妻也有過難忘的共患難。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抓蛤蟆賣，經常半夜不睡覺，一簍蛤蟆賣給制藥廠可以得3毛錢。那些螢火蟲飛舞的夏夜，像是從不曾走遠。

我和前妻老死不相往來10多年了，我決定回去看看她。前妻芸也快50歲了，離婚時我給了她幾十萬，她不懂投資，連賠帶被騙，已所剩無幾。聽兒子說因為她流過太多眼淚，她視力變得很不好。

我們以前住的老巷子口有人力三輪車，我坐上一台，深入小巷。房子還是許多年前的樣子，外牆經風雨剝蝕已成塊脫落。天空交織着密密麻麻的電線，家家戶戶都是以排風扇代替抽油煙機，伸到陽台外面的扇頁黑膩厚重。芸坐在門口剝蠶豆，她的媽媽挽着袖子從一隻缸裡撈鹹菜。

車夫問：“老闆下車嗎？”我搖了搖頭：“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我拉低帽子，躲在三輪車的雨棚裡面。經過芸身邊時，芸沒有發現，她仍然專心地剝着蠶豆，這讓我一陣揪心。出了巷子，我突然後悔自己以前做錯了很多事，但已沒有回頭之路。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現在的嬌妻是無辜的，可愛的女兒也讓我感恩命運。

我驚懼和不安，我想對前妻行善，希望命運之神，給我以善果，我突然發現美德具有無以考量的價值，這或許是洞察一些世情後，閱曆增多後，我才發覺這或許才是做人成功的秘訣。我希望得到妻子、女兒、兒子、親人的尊敬，也希望得到生意夥伴的認同，更希望子女以後要坦蕩做人。

我償還芸唯一的方式，隻能是想偷偷給她錢。我腦子飛快地轉動。通過兒子給？又怕錢被不懂事的兒子私用。直接見面給？又怕見到芸，更怕再起波瀾。一時半會，也不知怎樣付出，才能既平了心中歉疚，又不折損她脆弱的自尊。

這時我看到芸的媽媽拽着買菜用的小拖車，腳步蹒跚地從巷口出來。我想對老太太的幫助即便被人知曉，也是以敬孝的名義，與感情無關。

我立刻跳下三輪車，三步并做兩步蹦到她面前。前嶽母一怔，氣勢洶洶地拽着小拖車避開我。我緊挪兩步，再次不容置疑地杵到她面前，拿出準備好的一疊錢，輕輕放到她的小拖車上。看到前嶽母的臉色從驚詫之後到有所好轉，我連忙提出讓她去銀行開個戶，以後每月打錢來。

想不到，她卻說：“誰要你的錢!”她底氣十足，铿锵有力地拿起錢丢回我懷裡。我很是慚愧，也是不解。我說：“您年紀大了，用錢的地方多着呢。”老人精神矍铄地往前走，邊走邊說：“我有養老保險!”

第二天我接到兒子的電話：“我錯了，我不該給你說求簽那事，你以後别再在她們面前出現了好嗎？”“她們還恨我！”兒子說：“她們是……嗯……你懂的，我媽就是那樣的人。”我震抖了一下，她對我不屑，一直都是這樣。她是窮，但是卻有一身骨氣的人，我心底感到難過和憤怒。

“那她還給我求簽？”“你畢竟是我爹啊!你不平安對她有好處嗎？”我瞬間感到萬分悲涼。但我對芸這種又臭又硬的性格一點辦法也沒有。以前總以為别人接受我的恩賜，是占了多大便宜。芸讓我知道，她不稀罕，這叫我很受傷，很挫敗。

我犟起來，一定要幫她。我開始默默留心一切機會，一切能讓我展示自己的力量，彌補感情債務的機會。這機會又必須是隐蔽的，不涉及愛情的，不會影響我現實生活的。絕好的機會很快就來了。半個月後，我注意到兒子改了簽名，像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一問才知，原來芸的父親病了。“我能給你姥爺找最好的醫生。”我激動地打電話給兒子。“把你媽的手機号給我。”兒子說不是要緊的大病，他态度堅決，不肯答應。在兒子還小的時候我們三人之間就形成了這樣一種默契，芸從來不過問我怎麼給兒子錢，給他多少錢，反正兒子不許在她面前提我。我簡直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家庭束手無策。

那天晚上，和幾個合作夥伴喝酒，我聊起前妻的種種，從憤怒變得傷心起來。結婚的時候沒錢買“三金”，芸就買了個銅戒指。有一天夜裡我闌尾炎發了，芸那麼小的個子，硬是把我背到了診所……原來兩人之間還有那麼多細節我不曾忘記。

那個叫“良心”的東西戳得我真是難受。我問他們：“她恨我，就證明她心裡還有我，對吧？”接着又說：“不要我幫忙拉倒，我也不能太賤，人家不要錢，我還跪地上求着她要啊？”衆人大笑：“說自己賤的人，往往會更賤，還會繼續賤下去。”

是啊，我就是不甘心。第二天酒醒了，我又給兒子打電話，問他姥爺在哪家醫院住院。兒子不肯說，我罵他：“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你怎麼一點情都不領？你小子還知道好歹嗎？”兒子把電話挂了。我聽着電話裡嘟嘟的聲音，眼淚止不住流淌。

我開始變得發狂，我竟然去找芸的親戚打聽她父親的病情，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那時我不會去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須要有經濟價值。

當芸和我吵架時，我認為吵架是帶不來錢的，我會到車上去睡一夜，等她自己想通。可是，現在芸和她的一家人讓我明白，我的人生價值可能真的錯了，我至少是不全面的。現在我什麼都好，家庭算是幸福，經濟算是富足，身體算是健康。唯一的不美滿是，生命中有一個天大的遺憾，有一個我越老越覺得對不起的人，那個人完全不給我彌補機會的人，倔強得近乎殘忍的前妻。

現在已不再是施舍和接受的較量，這是場曠日持久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的較量，我敗了。經過一番苦心，我終于打聽到芸的父親所住的醫院。我像小偷一樣，猶猶豫豫地把車開到醫院，抽了半包煙才鼓起勇氣進去。走到一樓，我又退縮了。看到收費窗口，我忽然靈機一動，想給老人家交點住院費，反正用不完出院時還可以退給芸的家人。

我于是豪情萬丈地站在收費窗口問：“18樓23床交十萬押金!”這話引來了旁人側目，這正是我一向喜歡的效果。收費的小姑娘讓我出示就診卡。“卡丢了”我有點煩地回答到，想交錢還有交不進去的? “那不好意思，請您拿患者身份證到總台補辦。”我火了，和收費的小姑娘吵了起來。

正在這時，世界忽然靜下來。我本能地一回頭，看到了芸，她和一個男人站在一起，那男人挽着她的手。我認識那個人，我們多年前還是不近不遠的朋友。他在街上有一家小書店，因出過一次車禍，腿腳有點不靈便，他的前妻很早就去世了。男人手裡拎着一個保溫桶，還有一本書。

芸的一隻胳膊下面夾着張舊毯子，我認得那張毯子，這麼多年了，沒想到她還在用。男人沉默地把書放在收費窗口前面的台子上，想騰出手去拿芸手裡的毯子，他認出了我，想讓我和她多待一會兒。但芸把手臂夾緊了，沒有讓他拿走。她的眼神很混濁，大約已經看不清人了。但是她聽出了我的聲音，否則她不會冷若冰霜地停頓在這一刻。

男人秒懂了她的意思，他非常默契地繼續攙扶她往樓梯口走。我看到，走到樓梯前面，男人的手臂稍稍用力，芸就知道要擡腳了。我背過臉去。後面要排隊交錢的人把我擠到了一邊。我看到窗口的那本書，是古羅馬哲學家塞内加的集子。芸之前就喜歡看書，現在眼睛很不好，大約要靠那男人念給她聽。

我拿起那本書，疾步走出醫院，淚如雨下。風吹得很急，雨點打在臉上有點疼。我拿書擋着臉，心裡難過得無以複加。就是難過，就是疼痛，就是挫敗，就是無力，就是心懷隐憂，就是不安，就是負罪感。我想這一刻被良心折磨的我，是罪有應得的，我懷念前妻的一身傲骨，也明白了她信念之堅強，也讀懂了她可貴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