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萊

喜歡是枝裕和，是從淩晨兩點睡不着爬起來看他執導的《比海更深》開始的。

和侯孝賢一樣，他的電影喜歡用大量的長鏡頭，就這樣淡淡地叙述着生活的瑣事，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沒有傳說中的超級英雄，有的隻是現實中失意的凡人和似無解、似有解的人生。

如果說喜歡是枝裕和的電影是因為在他的影片中看到了小人物生活的無奈，那麼愛上他的電影就是因為在這無奈之下隐藏的深深的悲憫。

《無人知曉》便是這樣一部讓人無法釋懷的電影。

影片的開頭，深夜疾馳的單軌電車上，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背對着鏡頭，她的對面坐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男孩雙手緊扶着一個陳舊的粉色行李箱。

兩人一路無言，任由思緒湮沒在這偌大城市無邊的夜色裡，如果悲傷是人生的底色，曾經那些溫暖的記憶會是抵抗吞噬的幻覺嗎？

黑幕落下，故事轉回到了那個明媚的開始！

清爽的短發，幹淨的面容，男孩乖巧地站在媽媽旁邊聽着她跟新房東打招呼。

“我是福島惠子，剛剛搬來203的，來跟您打個招呼，我的丈夫出國了，基本上就我和兒子兩個人住這，今後請多多關照！”

聽着母親無數次相同的開場白，男孩也懂事地附和着。

“您好，我叫福島明，讀小學6年級，請多多關照！”

福島明乖巧地做着自我介紹，企圖給新房東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也希冀這一次能夠住得更長久一些。

而房東也如他們所願地将他們當成是再普通不過的住戶，和惠子寒暄了幾句。

隻有福島明知道自己并不是就讀6年級的小學生，也沒有一個正在出國的爸爸，更不是隻與母親相依為命。

事實上，已經12歲的明從來沒有上過學，父親不過是活在母親隻言片語裡的存在。而和自己相依為命的除了母親，還有同母異父的兩個妹妹——京子和雪，以及弟弟——茂。

母親惠子是個很容易陷入愛情的小女人，可她每段愛情故事的結局都是被對方無情地抛棄，而他們四兄妹就是那些故事終結之後的番外。

隻是這個番外終究沒能圓滿，如同夜空中劃過的流星，絢爛過後，隻剩餘燼。

一個單身的母親帶着四個孩子一起生活，無疑是艱辛的。福島白天外出工作，常常很晚才能回家，照顧弟弟妹妹的重任就交到了明的身上。

為了不讓鄰居知道孩子的存在，福島規定除了明之外的三個孩子都不能外出，連家裡的陽台也不行。

福島上班的時候，孩子們就在家中看書、看電視，他們就像是籠子裡的小鳥，渴望了解外面那個精彩的世界，卻又被禁锢在母親給他們劃定好的安全區。

和外界接觸的一切事務都交給了明，男孩一個人逛超市，用心挑選弟弟妹妹們喜歡的食物；一個人走在喧鬧的街道上，靠沿途辨認商鋪的名字檢驗自己最近學習生詞的成果；一個人穿過狹長黑暗的巷子，路過不屬于他的萬家燈火。

早熟的孩子從來都讓人心疼，他們變成讓大人喜歡的懂事乖巧模樣，不過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可以任性的資格。

搬家後，惠子和孩子們度過了一段平淡而溫馨的開心時光，一起做不懂的題目，一起玩簡單的遊戲，一起打理很久沒有收拾的頭發。

雖然沒有父親的陪伴，也不能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但孩子們卻在狹小的出租屋裡面心滿意足地生活着，因為隻要母親還在，他們的世界就在。

隻是故事總會在你覺得美好的時候戛然而止，不是因為已經走到了結局這一步，而是它在向你宣稱一切才剛剛開始，猝不及防的就好像惠子又重新開始的愛情。

惠子堅信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愛情，對方是一個溫柔體貼又認真的男人，隻要和他定下婚約，孩子們也就可以不用再跟着她四處漂泊，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樣出門上學，正常而光明正大地生活了。

從那之後，惠子回來得越來越晚，甚至在給孩子留下一筆錢和一張寫着“我要離開一段時間，照顧好弟弟妹妹”的紙條之後就像人間蒸發般地消失了一個月。

好的編劇永遠知道如何讓你為他筆下的人物揪心，因為他深谙“與其讓你一開始就看到人物走入了絕境，不如讓你先看到絕境前的希望，然後一點點地将這希望揉碎在你面前”的虐心之道。

如果說惠子離開的一個月讓觀衆看到了母親缺席後孩子們獨自生活的心酸，那惠子帶着禮物回來，又匆匆收拾衣物離開便是真正虐心的開始。

惠子向孩子們承諾會在“聖誕節”之前回來，也許在那個時候，她便已經下定決心要擺脫這個讓她不堪重負的“母親”角色。

惠子不愛這些孩子嗎？當然不是，隻是她更愛的是她自己。

就像明因為想要上學被拒絕後說她自私時，她反駁道“最自私的就是你那一聲不吭就抛下你的父親，而我難道就不能得到幸福嗎？”

所以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選擇成為一個自私的女人。

我時常在想，人生的無奈不過是我們各有各的委屈，卻又不甘心為了他人犧牲自己的幸福。

可父母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他們對孩子無私的愛——我愛你，而看到你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但這世上總有一些還沒長大的父母，在還沒有能夠承擔起養育孩子的責任前，就行使了這項權力。

惠子離開後，孩子們繼續着原來的生活軌迹，躲在小小的公寓裡面度過一個又一個無人知曉的日子。

隻是聖誕節如期而至，而惠子卻沒有如約歸來。

影片中讓我覺得倍感心酸的一個場景就是新年将至，明打電話給惠子工作的地方得知惠子早已辭職，于是他通過惠子寄來的信件查詢到寄件人的電話。

當他撥通電話，聽到惠子在電話那邊說“您好，這是山本家，您是哪位”時，鏡頭特寫了明有些顫抖的嘴唇和用力抓住話筒的手，什麼話都沒說的他默默地挂斷了電話。

心裡是有怨恨的吧，一直依賴着的母親抛棄了相依為命的他們，有了自己的新家；可怨恨過後也有成全吧，不打擾是他能為母親做的唯一的事情。

孩子的愛總是比成年人來得純粹，因為他們的愛很簡單，簡單到看到你開心，他們就很開心；看到你難過，他們也覺得難過。

所以，為了不打擾惠子的幸福，明獨自承擔了屬于她的那份責任，正如他偷偷地委托認識的便利店小哥哥用惠子的口吻給弟弟妹妹的壓歲錢上寫上祝語，小小的年紀，懂事得令人感動又心酸。

隻是再懂事，明也不過是個12歲的孩子，所有孩子該有的渴望他都有——想要有可以一起玩的同齡朋友，想要學自己喜歡的棒球，想要去遊戲廳肆無忌憚地打電動。

于是，在熱鬧的遊戲廳裡，明認識了兩個同樣喜歡打遊戲的同齡朋友。他們一起騎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一起在便利店裡面看免費漫畫，一起在小小的公寓裡面打遊戲，一起享受着明一直渴望卻從未體驗過的快樂。

快樂是止疼的良藥，能讓你暫時忘記糟糕現實帶來的苦痛，但快樂也是欲望的催化劑，你體驗到了欲望釋放後的快感便再也無法忍受壓抑的苦悶。

為了維持這段友誼，明縱容朋友将自己住的公寓搞得亂七八糟，縱容朋友對弟弟茂惡劣的态度，也縱容朋友時不時地讓他請客的要求。

低到塵埃裡的明，終究沒能讓這段友誼開出長久的花，因為他拒絕了朋友讓他去便利店偷盜遊戲卡的要求，于是短暫的快樂結束了，而他要面對的現實就是所剩無幾的生活費要如何養活自己和三個弟弟妹妹。

很喜歡是枝裕和電影裡這種身處在絕境中的人物狀态的呈現方式，不是以“賣慘式”的煽情手段博取觀衆的同情，而是平靜地呈現着絕境下的人物該有的喜怒哀樂。

影片中最動人的場景我覺得就是當便利店的小哥哥告訴明不滿16歲無法打工，并勸明聯系警察或福利委員會時，明堅定地說“那樣的話就不能四個人在一起生活了！”

母親不想要的家，即使再艱難，他也希望能夠竭力守護。

在大人的世界裡有很多針對孩子的口頭禅，其中之一就是“你還小，你不懂！”

孩子也許有很多不懂的事情，不懂鑽石為什麼比玻璃珠貴重，不懂紅酒為什麼比可樂高級，不懂跑車為什麼比腳踏車拉風。但孩子懂什麼是愛，更懂得“我們要在一起”的珍貴。

于是，在一個明媚的春日清晨，明第一次帶着京子、茂、雪一起出門，他們歡快地穿梭過櫻花飄落的街道，去便利店裡肆意地選購自己喜歡的零食，在公園裡開心地玩着期盼已久的遊樂設施。

平凡得如同學校組織春遊的學生，而明用僅有的錢讓弟弟妹妹享受了這奢侈的平凡。

值得嗎？腦中一閃而過的疑慮在看到孩子們久違的笑臉之後煙消雲散，如果時間能夠暫停，多希望它能夠定格在這樣美好的笑臉上。

故事在接近尾聲的時候，一個女孩闖進了孩子們的生活。

女孩出現在孩子們最窘迫的時刻，彼時因為沒有了經濟來源，孩子們已經沒有錢支付水電費，家裡早已荒蕪一片，飽腹靠的是便利店小哥哥給的過期食物，喝水洗澡靠的是公園裡的公共用水。

孩子們衣衫褴褛的樣子和穿戴整齊的女孩格格不入，但他們卻意外地成為了好朋友。

女孩叫紗希，性格溫順的她總是被同學排擠，所以紗希常常一個人坐在公園裡。就這樣，幾個被孤立的孩子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朋友，而溫柔善良的紗希也自然而然地走進了明的心裡。

看到明為了見紗希特意去公園洗頭，用心挑選一件幹淨無味的衣服，猶如珍寶般珍藏紗希請他喝的飲料的瓶蓋，我不禁為這樣美好的青春悸動而感動。

很喜歡是枝裕和安排的這個小插曲，我想這無關早戀，而是即使現實再怎麼不堪，每個人都擁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權力，一個作為人最起碼的權力。

隻是故事終究還是回到了它的既定軌道，殘酷的現實并不會因為美好的插曲而變得柔和。

孩子們最終還是知道了母親惠子不會再回來的事實，而總是站在高高的椅子上向外面眺望，等着媽媽回來的雪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再也沒有起來。

影片的最後，明和紗希将雪裝進了粉色的行李箱，那個一開始就躲在行李箱裡面來到這個家的雪，又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個家，帶着那些無人知曉的歲月。

惠子的生活費還是寄來了，附帶了一張寫着“明，好好照顧大家，媽媽可是很信任你哦”的便條，隻是那個一直期盼着她回來的雪再也不能被哥哥照顧了。

明最終還是完成了在雪過生日那天對她許下的承諾——總有一天，哥哥要陪你坐上單軌電車去看飛機。

深夜疾馳的單軌電車上，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紗希背對着鏡頭，她的對面坐着衣衫褴褛的明，明雙手緊扶着一個陳舊的粉色行李箱，裡面裝着他最小的妹妹雪和她最喜歡的巧克力。

明和紗希将雪埋葬在了靠近機場的一條河邊，在那裡每天都可以看到疾馳的單軌電車和頭頂轟隆作響的飛機。這樣的地方，雪應該不會感到寂寞了吧！

時間從來不會為了誰的喜怒哀樂而停留，孩子們的生活依舊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繼續着。

也許真正難過的并不是無人知曉，而是知道父母決定對自己不聞不問的每時每刻。

希望在現實世界裡，每一位父母都是孩子在人間的天使，而每一個孩子都擁有任性做孩子的資格！

希望故事裡可愛的雪，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和愛她的家人一起幸福地生活在陽光之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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