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耐不?
狗性本簡單,性情也多溫順乖巧,至少對主人是這樣,瘋狗勿論。
但在文學作品中,狗則被人為地剔除了“狗”格,強行賦予其“人格”。一旦“人格”附體,這狗頓時變得複雜起來。由此很多狗的形象,如人一樣,也變得不朽,或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這種鮮明的“狗格”,在動物界,無出其右者。
下面略舉數例,以飨讀者。
最凄惶無依的一隻狗:喪家之狗《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适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颡(sǎng)似堯,其項類臯陶(gāo yáo),其肩類子産,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一次孔子到了鄭國,與弟子走散,孔子獨自在城東門口發呆,鄭國有人對子貢說:“東門有個人,他的前額像堯,脖子像臯陶,肩部像子産,不過自腰部以下和大禹差三寸。看他勞累的樣子就像一條“喪家之狗”。子貢把這段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孔子。孔子欣然笑道:“外貌什麼的都是細枝末節,不過說我像條無家可歸的狗,的确是這樣!的确是這樣啊!”
@青石觀點 孔子不愧為孔子,在别人形容其如喪家之狗時,他不僅沒有勃然大怒,反而“欣然笑曰”,坦然接受。這種境界不愧為大家風範。由此也可見,既為大人物,要有大格局,要容忍得了坊間的評價,要接受得了尖銳的聲音,如此,方有留名青史的機會。
落魄不改氣勢
最深情款款的一隻狗:門下走狗袁枚《随園詩話》:鄭闆橋愛徐青藤詩,嘗刻一印雲:“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童二樹亦重青藤,《題青藤小像》雲:“抵死目中無七子,豈知身後得中郎?”
清代書畫家、文學家鄭闆橋,平生最愛徐文長(号青藤)的詩畫,仰慕之情無以複加,無以言表,于是自刻一印章曰:“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
鄭闆橋自己也曾說:“使燮早生百十年,而投身于青藤先生之門下,觀其豪行雄舉,長吟狂飲,即真為走狗而亦樂焉。”
後世的齊白石,甚為欽佩畫家前輩們的才華和個性,曾為之作詩以言志:“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願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他不但表達了自己願做走狗之意,甚至願意去這三家(徐文長、朱耷、吳昌碩)輪換着做。
@青石觀點 知其價值所在,必願自覺維護其價值,守護美好之物原本是人類天性,發自内心,如鄭闆橋、齊白石者,本已是“一覽衆山小”的書畫大家,但甯願為其所崇敬者做門下走狗,并以此為榮,這是真愛,是以為後人津津樂道,傳為文壇佳事。
但做門下走狗,第一條是當知門内的人是不是值得為其奔走,不然,隻怕鄭闆橋齊白石沒有做成,卻做成了呂布那樣的三姓家奴。
我愛主人,更愛真理
最忠義無雙的狗:救主義犬《太平廣記》:華隆好弋獵。畜一犬,号曰“的尾”,每将自随。隆後至江邊,被一大蛇圍繞周身。犬遂咋蛇死焉。而華隆僵仆無所知矣。犬彷徨嗥吠,往複路間。家人怪其如此,因随犬往,隆悶絕委地。載歸家,二日乃蘇。隆未蘇之前,犬終不食。自此愛惜,如同于親戚焉。
華隆喜歡射獵,喂養了一隻狗,每次他去打獵它都跟随自己。有一次,華隆到江邊,被一條大蛇困住。于是狗将蛇咬死。但華隆已人事不省。狗徘徊吼叫,在華隆的家至江邊的路上跑來跑去。家人對其舉止感到奇怪,于是就跟着狗一起來到了江邊,才看到華隆昏迷在地。被拉回家後兩天才得以蘇醒。而在他還沒有蘇醒之前,這隻狗始終都不吃東西。華隆從此愛惜它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
@青石觀點 狗的忠誠,遠超人類,并且它不需要你的教育,作為他的主人,從不需要擔心它會背叛,因為,忠誠已經植入DNA,已然深入骨髓,隻在血液裡流淌。它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管你如何對它,他都不會反噬主人。是以你無事不可與它講,也無事可與它相瞞。
前段時間,網傳賈平凹先生文章《假如狗會說話》,似乎有擔心如果狗能講人言,人類的諸多秘密難以得到守護,我倒覺得,似乎不必過慮,背信棄義、揭發告密,向來都是人幹的事,千萬不要人眼看狗低。
忠犬八公劇照
最愚昧無知的狗:蜀犬吠日唐·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仆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
柳宗元說:“我過去聽說庸、蜀的南邊,經常下雨,很少出太陽,太陽一出來就會引起狗叫,我以為言過其實。六七年前,我來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天降大雪,越過五嶺,覆蓋了南越數州。這幾個州的狗,一連好幾天都不停地狂奔亂叫,直到沒有雪了才安靜下來,這時我才相信了“蜀犬吠日”的事情。
@青石觀點 柳宗元講這兩件事情,旨在說明,如果一個人特立獨行,必然招來非議。行出于衆,衆必毀之。雪和太陽難道有罪過嗎?當然沒有,那為什麼會引來衆犬群吠呢?隻不過是狗自己少見多怪,内心不安罷了。
柳宗元接着還說:“試想當今天下見到奇異的事情,不像狗那樣亂叫的能有幾個人?因此誰又敢在衆人眼前顯出自己與衆不同,來招惹人們的不滿和惱怒呢?”
屈原在《懷沙》裡也曾寫道:“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兮,固庸态也。” 意思是村裡的狗群起而狂吠,隻因為它們少見多怪。小人們非難和疑忌俊傑,是他們凡夫俗子的固有醜态。
諸君且看,本來千年已下,世易時移,但今日之社會,對待所謂“異見”之時,又和彼時有何區别呢?
蜀犬吠日
最背信棄義的狗:吠主之狗蘇轼《貓犬》:“養貓以捕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蓄犬以防奸,不可以無奸而蓄不吠之犬。”餘謂不捕猶可也,不捕鼠而捕雞則甚矣;不吠猶可也,不吠盜而吠主則甚矣。疾視正人,必欲盡擊去之,非捕雞乎?委心權要,使天子孤立,非吠主乎?
蘇東坡說:“養貓是用來捉老鼠的,不能因為沒有老鼠而養不捉老鼠的貓;養狗是用來防止賊的,不能因為沒賊而養不叫的狗。但是我認為就算貓不捉老鼠也行,如果不捉老鼠卻去捉雞就過分了。狗不咬賊也可以,不對賊叫卻對主人叫就更為過分了。嫉恨正直的人,一定想盡辦法排擠他,不是和捉雞的貓一樣嗎?把心思全放在權鬥陰謀上,孤立天子,這不是就像對着主人叫的狗嗎?”
@青石觀點 我覺得東坡有侮辱狗族之嫌,或許會招來動物保護協會之抗議,因為,明顯狗不吠主,更不會咬主人。當然個别瘋狗除外。君不見,瘋人做事出格還不需要負民事責任,更何況瘋狗?東坡智者,必有此覺悟,文中不過是将狗賦予了人格,借狗喻人而已,此文之深刻寓意,不再展開去談。隻說一句:有些狗本想幫主人的忙,但礙于智商不足,越幫越忙、陷主人于被動與不易,确是實事。
吠主之犬
最榮耀的狗:劉邦的功狗《史記》卷五十三: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
劉邦劉老三,當了皇帝也不改痞子本性,把手下一群得力幹将,稱為“功狗”,漢家美其名曰:謂其“功狗”,取其忠肝義膽、沖鋒陷陣、勇猛直前之意。
隻是,為何我讀此節,卻徒生悲涼?
之後的結果當然大家都知道了:絕大多數的“功狗”都落得一個“狡兔死,良狗烹”的下場。
@青石觀點 如果别人不把你當人看,那你的價值再大,也不過就是别人獲取獵物的工具而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是難免的。
結語:
千年之後的今天,狗的演化與其祖一脈相承,依然有情有義,依然忠心護主,依然憨态可掬,依然是人類的好朋友。當然也有一部分狗沒有一點進化,依然看到太陽要叫,看到下雪要叫,甚至,看到有人和它的主人有不一樣的意見也要狂叫,即使這意見隻是為了勸說它的主人:應該對你家的狗好一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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