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裡約奧運會上,中國運動健兒身着紅黃鑲拼的運動服出場,彈眼落睛,惹來同胞一陣歡呼:“番茄炒蛋!”
一句“番茄炒蛋”,裡面蘊藏的情感密碼,恐怕隻有華人才能解讀:一、紅黃鑲拼是溫暖的标準色;二、中餐裡最家常的菜;三、紅黃兩色還是五星紅旗上僅有的兩種顔色,頗具象征意義。三個因素聚合,賦予番茄炒蛋一派喜慶祥和的氣氛,同時也給愛吃者平添一種特别親切的民族認同情懷。
那麼,外國人對于番茄炒蛋有沒有像中國人般的興趣和熱情?
我看過一篇報道,中國記者采訪外國客人,問:喜歡吃什麼中國菜?答:咕咾肉、揚州炒飯、烤鴨、餃子……問:番茄炒蛋呢?(顯然,記者非常希望喚醒被訪者舌尖上的記憶,以便落入自己預設的場景)答:番茄炒蛋,為什麼要這樣?(顯然,受訪者沒吃過,或者并不認可此種烹饪方法)
我無法去做以偏概全的猜測,就自己到過的西方國家而言,見過炒雞蛋,見過焗番茄,但番茄和炒蛋組合成一道菜,則難尋覓,除非在主打中華料理的餐廳。
有一種叫“北非蛋”( Shakshuka)的菜,在中東和西方時有應市,據說起源于北非馬格列布地區(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一帶),那裡的猶太人把它帶到耶路撒冷,再傳到中東乃至西方。
其烹饪方法是:青紅甜椒、番茄、洋蔥、香菜、蒜瓣、辣椒切丁,煸香,翻炒至番茄出汁呈糊狀;摳出三四個坑窩,打入雞蛋,用小火焖5分鐘至雞蛋形成溏心模樣,撒上香菜即可。
此中的雞蛋沒有經曆煸炒過程,也沒有在外觀上呈現塊狀或碎片的視覺效果,更貼近于“荷包蛋”;況且,“北非蛋”的蛋,并非僅配番茄,其他如茄子之類也往往被召喚。
“北非蛋”與“番茄炒蛋”,表面看似不謀而合,實際上卻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哩。
番茄是産量僅次于土豆的蔬菜。中國是世界上出産番茄數量名列前三的國家。然而,不管從它的名字還是從它的别名——西紅柿——來判斷,中國并不是它的故鄉。
番茄原産于南美秘魯、墨西哥一帶,十六世紀被旅行者帶回歐洲,後經菲律賓傳到中國,大約在明朝萬曆年間,有好幾種史料可以佐證。趙蝈編著、刻于萬曆四十五年(1617)的《植品》,可能是最早提到番茄(西蕃柿)的文本。不久,王象晉所撰的《群芳譜》(1621年出版)對番茄則作了較為詳細的描述:“番柿,一名六月柿,莖如蒿,高四五尺,葉如艾,花似榴,一枝結五實或三四實,一數二三十實。縛做架,最堪觀。來自西番,故名。”之前,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成書于萬曆六年,1578)不載番茄,可知其當時還未引進或不為人知;之後,日本畫家狩野探幽在《草木花寫生圖卷》中說, 1668年長崎引種了一種來自中國的“唐柿”(即番茄)的植物。由此可以比較确切地推算出番茄在中國被注意的時間節點。
人類馴化雞的曆史約有4000年,歐洲人食用番茄的曆史至今300年,意大利面、西班牙涼菜湯、俄國羅宋湯以及東南亞冬蔭功湯,番茄都有深度參與,可是番茄炒蛋始終沒能進入他們的食譜,真是奇怪。
中國人最早食用雞蛋的曆史,考古顯示是在西周,算來約有3000年;中國人食用番茄的時間至今才一百來年,兩者竟然交集無礙,同樣奇怪。農學家邢錫永1935年在《園藝》雜志刊登《番茄之營養價值及其主要加工與烹調法》一文,其中“番茄之主要烹調法”一章之第二款 “油烙番茄片”解釋說:“去皮切片,用油烙加雞卵食之。”所謂 “加雞卵食之”,語焉不詳,會不會沿襲“北非蛋”做法,則未可知。倒是汪曾祺寫過一篇《昆明菜》,裡面“炒雞蛋”一節說得明明白白:“番茄炒雞蛋,番茄炒至斷生,仍有清香,不疲軟,雞蛋成大塊,不發死。番茄與雞蛋相雜,顔色仍分明,不像北方的西紅柿炒雞蛋,炒得‘一塌胡塗’。” 汪先生在昆明就學、生活,定格于1939年—1946年。結論是,更早一點時間,番茄炒蛋已在中國誕生。
人們常常被這樣的問題問得亂了方寸:“番茄炒蛋,先炒蛋還是先炒番茄?”按照我的套路:先炒蛋,盛起;接着炒番茄;待番茄起沙、出汁,再倒入炒好的雞蛋。這樣的好處是少洗一次鍋。然而,大師傅會告訴我們“錯了”,應該反着來——剛炒好的雞蛋擱置時間一久,水分容易揮發,欠嫩。不過呢,很少有人會斤斤計較雞蛋的老和嫩,所以為貪圖方便而多半忽略之。正因留出相當的彈性空間,不分南北,無論老幼,人人皆可率而操鍋,番茄炒蛋遂成名副其實的“國民菜”矣。
番茄炒蛋燒得甜咪咪,在北方人看來不可容忍,在南方人看來則天經地義——他們心目中的番茄炒蛋,是整桌菜中調和鹹淡、平衡幹濕的“第三方”;不湯不菜,不葷不素,不豐不儉,不溫不火,不履不衫,不蔓不枝……才是它的特質。
鹹甜,幹濕,老嫩,濃淡……我都不太在意。如果番茄不剝皮而緻滿目鷗浮鹭立、梗斷萍飄,場面就難看了;加上無端增加剔揀吞吐的麻煩,沒準讓我心煩意亂,食欲不振,盡管番茄皮含有我們非常膜拜的豐富的番茄紅素。
怎麼辦?有句外國俗語說得好:“兩人同睡一房,誰鼾聲高誰就能先入睡。”(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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