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講,我們講了劉禹錫那不服輸服軟,打死也不服的人生。了解了劉禹錫的一生,其實我們就可以明白,盡管劉禹錫最好的年華都在貶谪生涯當中度過,盡管遠在蠻荒之地,劉禹錫過得未必不快活。一個強大的人,必定有他的獨門心理調适機制,劉禹錫的獨門絕技就是,看書寫詩看楚人歌舞,替百姓寫歌詞,這些愛好成就了大詩人劉禹錫,更成就了中唐以來專業詞人劉禹錫。
在中國文人的生命曆程中,遭遇貶谪,在生命最燦爛的年華,被驅逐出朝廷的中樞,到窮鄉僻壤蠻荒之地去反思,去度過餘生,是很常見的事情。但如何度過那些寂寞荒涼的貶谪時間,每個人有不同的選擇。性格堅強的人,将被流放到蠻荒之地當成是生命中的一段奇遇,快速融入當地的風土民情之中,酒照喝舞照跳歌照唱,比如劉禹錫;再比如宋代的蘇東坡、歐陽修、黃庭堅等人;再比如流亡到貴州最終龍場悟道的王陽明等,他們用豪放曠達和通脫的生活态度,用超越生活苦難的意識,書寫了一段别樣的人生。
但也有凄凄惶惶悲不自勝者,比如韓愈和柳宗元。韓愈剛剛收到被貶谪的命令之時,就立馬寫詩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他立馬就想到了死,告訴前來送行的侄子說,“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柳宗元更為凄凄慘慘戚戚,始終未能走出生命的低谷,最終在柳州郁悶而死。
所以說,人與人之間的生命曆程類似,但很有可能最終結局不同。關鍵是能否建立一種心理調适機制。劉禹錫在大西南的少數民族地區,依然能夠活得優哉遊哉,支撐他的是唱歌。他興趣盎然地和當地老百姓一起唱歌,唱着還不夠,還要學習當地民歌的曲調與風格,主動為他們填寫歌詞。通俗地講,就是用當地的曲調普及中原文化,推廣普通話。他這種向當地民歌學習主動以曲調填詞的做法,不知不覺中開啟了一個新時代,從詩人們偶然為之的寫詞,到主動按照曲調去填詞,詞的新時代在劉禹錫手中正式開始。
劉禹錫被貶的地方,就是現在的湖南常德、重慶奉節,都是湘楚之地,民風好巫,情感熱烈。當年屈原被流放沅湘之地,也曾經披發浩歌,而當地的民衆,在節日祭祀等重大的活動當中,喜歡載歌載舞,喜歡對歌賽歌,因此民歌特别發達。而當地流行的一些曲調,讓長期在北方生活的劉禹錫感到新奇,如劉禹錫寫道:“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這是說當地流行的“桃葉詞”與“竹枝詞”。劉禹錫的《踏歌詞》還寫道:“日暮江南聞竹枝,南人行樂北人愁”。總之,在劉禹錫看來,此地就是别有洞天的桃花源;是山與水的世界;是熱情如火的世界;更是歌與曲的世界。
在這樣的環境當中,素來曠達的劉禹錫,幹脆就像後世的蘇東坡一樣,“此心安處是吾鄉”,學會了當地的民歌,而且水平極高,我估計劉禹錫的水平可以與當地的“劉三姐”對唱,俨然就是北方來的“劉三哥”。白居易曾經寫詩說,“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意思是說,老劉啊,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在紅燭的搖曳中,聽你唱竹枝歌。白居易還說,“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看來這劉禹錫唱當地的民歌,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準。
劉禹錫沉浸在當地百姓的民歌對唱中,用當地的曲調寫下了很多脍炙人口傳唱度很高的詞。《竹枝詞》:
山桃花紅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侬愁。
這是劉禹錫用當地的民歌曲調填的詞,也是一首美麗的但無限悲傷的戀歌。山上桃花燦爛,宛如女子美麗的青春容顔,也暗示了女子愛得如桃花般濃烈;一江春水繞着山而流,這暗示女子的心已經被情郎勾走。這兩句表面寫景,實際上有濃烈的情感暗示。“山桃花紅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這兩句是樂景,寫熱烈的情感,但後兩句則飛流直下,寫無限的悲傷。“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侬愁”,花紅易衰就像是無情的情郎,熱情很快散去,而女子那無邊的哀愁,恰似那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後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那一江春水向東流”惹人喜愛,其實看來,應該是抄襲劉禹錫的。
又如《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這是一個天朗氣清江水如鏡的好日子,一對青年男女在江邊對歌,“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這就是民歌當中常用的諧音雙關的手法。女孩子想,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到底愛不愛我?說它是晴天吧,西邊還下着雨;說是下雨吧,東邊卻晴空萬裡。同樣的,你對我,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呢?這體現了一個懷春的少女見到意中人之時,那種心如撞兔又忐忑不安的心情。
再比如他的《浪淘沙》: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這首詞應該是劉禹錫的座右銘,是他價值觀的體現。劉禹錫說,讒言怎麼會像浪一樣深,也不要說我老劉這樣被貶的人,會像沙子一樣會沉下去。淘金的人千萬次的淘洗,洗掉了狂沙,才能見到真金。
劉禹錫借這首詞,是想說兩個問題,第一,我劉禹錫堅信自己是正确的,所以我不低頭不認輸,堅持到底;第二,我劉禹錫堅信自己就是真金,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隻要堅持到底,總有雲開月明之日,總有曆經風雨見彩虹之時。
我們可以看到,劉禹錫的《竹枝詞》與《浪淘沙》,這些都是七言,句式整齊,和近體詩沒啥區别,要是劉禹錫也有詞那樣的長短句,就說明劉禹錫真的會寫詞。事實上,劉禹錫還真的寫過長短句。那是和的白居易的一首詞,用《憶江南》的詞牌寫的。《憶江南》: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
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嚬。
這是一首傷春之詞。一般詞人的傷春之詞,會寫花兒落去殘紅遍地,引起我們的傷感,但劉禹錫這首詞,卻是獨辟蹊徑。從春天對人的告别,對人的依依不舍寫起。春天快要走了,在她臨行的時候,告别洛陽的人們。如何告别的呢?你看那柔弱的柳枝随風飄搖,像是揮一揮衣袖舉手告别;你看那花兒沾滿晶瑩的露水,仿佛是被離别的淚水浸濕的頭巾。下一句則是寫人。寫一個懷春傷春的女子,在殘春之中獨行獨坐獨自傷悲獨自寂寞,可以說構思巧妙渾然天成。
這首詞真正的偉大之處,倒不是劉禹錫的填詞技巧,而是劉禹錫在寫這首詩時候,備注的幾個字。劉禹錫說,“和樂天春詞,依曲拍為句”,這是中國詞史上首次明确說明依曲調填詞,這也足以證明,劉禹錫和白居易是依曲調填詞的先行者。
劉禹錫的一生,做到了“三不”,不服軟,不服輸,不服就幹!劉禹錫給我們的啟示是,隻要幹不死,就往死裡幹,總有雲開月明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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