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北宋一朝常給人留下文治勝于武功的印象。而太祖陳橋兵變,卻是以強力奪得天下。也許正因如此,趙宋皇室才忌憚地方軍事實力增強,采取各種遏制削弱方案。這雖是防備内憂,卻也是“自廢”之路。面對遼金崛起,北宋有畏戰情緒,但求安穩。日本著名史學家宮崎市定的《水浒傳:虛構中的史實》一書說明,北宋危機在于君臣縱欲揮霍,嚴重透支民生。所謂汴梁之繁華,全因榨取全國财力物力,堆成浮華一夢。
宮崎市定審視了文學和曆史的界限——《水浒傳》既有與曆史吻合對榫的細節,又有誇大的虛構處理。此書在通俗筆法中融合紮實考證,是以曆史法、文獻法讀小說的典範之作。他從史實入手,讓我們窺探《水浒傳》如何在虛構與忠實之間,找到平衡。首先,宋江的身份是最大疑點。作者通過史料比對發現,同時期其實有兩個宋江:一個是在山東、淮南活動的草寇宋江,另一個是随童貫征讨方臘的将軍宋江。而《宋史》對宋江的記載,偏偏給人以模糊錯覺——好像草寇宋江搖身一變,成了将軍宋江。
《水浒傳:虛構中的史實》 [日]宮崎市定 著 浙江大學出版社
“正式的文獻或史書裡沒有一處說草寇宋江變成了朝廷的将軍。”《水浒傳》可能利用了侯蒙給皇帝的建議:赦免宋江,命其讨伐方臘。但這其實不過是一條未遂的動議而已。結果,《宣和遺事》這部有點兒疑似史料的小說卻大作文章,為混淆兩個宋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誤會構成小說虛構的素材,衍生出從反抗聚義、替天行道,到招安歸順的路線之争。事實上,史料中“招降”“出降”的措辭,都誤導了讀者。真實的宋江被張叔夜搞得走投無路,實屬“就擒”。《水浒傳》為了主題編排,為了讀者過瘾,不惜修改曆史和邏輯,大緻是曆史真實讓位于戲劇效果的考慮。
曆史上,連北宋對抗大遼都要靠金的幫襯配合,而小說中宋江一幫民間武裝竟然直接征遼得勝,還沒損什麼大将。這當然是英雄傳奇的寫法。立下征遼如此大功,朝廷竟然隻封宋江為正九品的“保義郎”?《水浒傳》對宋江和方臘的力量與地位,都做了某種對調。事實上,相較方臘建立政權,席卷幾省,宋江一衆其實不過小打小鬧。小說卻偏讓宋江征讨方臘,結果還生擒成功。這種避實就虛的寫法,也沿用于高俅的處理上。曆史上,與蔡京權傾一時相比,高俅地位并不顯赫,但小說卻在高俅身上下足了典型塑造功夫,成功“搶鏡”蔡京。我想,這恰好說明《水浒傳》另一被遮蔽的品質——它作為“諷刺小說”的意義。虛構與誇大,讓小說更具反諷。從《水浒傳》把制勝的砝碼放在法術上面,可見一斑。如宋江在征遼,平田虎、王慶,幾乎不曾折損好漢,這完全得益于公孫勝的法術加持。而征讨方臘,好漢死傷大半,或許正因公孫勝的半途退出。
但小說也有忠實于曆史之處,比如真實的政治生态。宮崎市定認為,宋徽宗不同于前代暴虐型、愚癡型君主,而屬于揮霍型代表——他對玩樂遊藝、園林奇石、字畫古玩的癡迷,使蔡京、童貫等人能投其所好,平步青雲。這些在小說中都成了背景語境。智取生辰綱,就是對權奸盤剝财富、廣耗民生的戲劇表達。徽宗性格中的搖擺不定,軟弱逃避,以癖好用人的習慣,也在《水浒傳》中細膩呈現。史實中,蔡京與童貫内外勾結,搜羅古玩字畫,取悅徽宗。小說裡,高俅靠球技,獲得徽宗寵信,照搬了同樣邏輯。更重要的是,《水浒傳》裡招安政策的曲折反複,完全是對徽宗心理特質的寫實描摹——燕青、李師師可以動搖徽宗對梁山的成見,高俅等奸臣的阻撓誣陷又可讓他退回原點。一個朝令夕改、優柔寡斷的真實徽宗,恰恰促成了《水浒傳》波折突轉、回腸跌宕的藝術經營與叙事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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