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菡/文

近來電視劇《三生三世十裡桃花》熱播，粗略看了兩眼，已被“天君”“天族太子”“天地共主”“父神”等若幹神仙封号搞得暈頭轉向。且不說原著涉嫌抄襲，劇中的“架空神話”世界毫無邏輯，本不值得引經據典地與之較真，但看到女主角引以為榮的出身“青丘之國”，卻又禁不住較起真來。

《三生三世十裡桃花》裡面的女主角白淺為九尾白狐化形成人，作品中稱其為“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幺女白淺上神”，又有“青丘帝姬”，“青丘東荒女君”等封号。在該作裡，“青丘帝姬”與權勢最高的“天族太子”婚配被認為門當戶對，可見“青丘”地位亦非常重要。女主角言及青丘，又常以“狐狸洞”代指，然而，青丘之國并非隻是狐狸洞。許多人都知道“青丘”一詞出自《山海經》，《山海經·南山經》記載，“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山海經·海外東經》又有，“青丘國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山海經·大荒東經》則雲“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三條記載都與九尾狐有關，但這并不代表青丘隻有九尾狐，九尾狐充其量隻是青丘的特産。

《山海經》全書18篇，按照方位順序記載了約40個邦國、550座山、300條水道等等，盡管其記載中包含女娲補天、精衛填海等神話故事，但《山海經》并不是一本神話小說，而相當于一部古代的地理教科書，并且是當時人眼中的世界地理。所以，《山海經》常見的記述體例是哪裡到哪裡是什麼地方，長什麼樹，有什麼動物、特産等等。除了有九尾狐外，青丘之山還盛産玉和青雘，青雘是一種青色礦物顔料，青丘的名稱來曆多半與此有關。此外，《山海經》中還提到青丘之山上“有鳥焉，其狀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山下的澤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這種像鸠的鳥和人面魚的描寫方式和九尾狐類似，它們都隻是青丘山的野獸。關于青丘之國，郭璞的《山海經注》中還提到，“其人食五谷，衣絲帛。”可見，青丘國也是有國民的，這又涉及《山海經》的性質問題，既然是被當做實際的地理來記載，怎可能舉國皆狐？

除了《山海經》，“青丘”一詞也見于其他典籍中。和《周易》性質相類的《歸藏》中有“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殺之于青丘”的記載，與黃帝神話相關。此外還有青邱澤，與後羿神話相關。《淮南子·本經訓》說“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神話學家袁珂認為，青邱澤與《山海經》中的青丘國、青丘山為同一地方。不過，在這兩則記載中并沒有提到九尾狐。

青丘還有一個名字叫做“長洲”。漢代東方朔《海内十洲記》中說，“長洲一名青邱，在東海辰巳之地。地方各五千裡，去岸二十五萬裡。上饒山川及多大樹，樹乃有二千圍者。一洲之上，專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靈藥，甘液玉英，靡所不有。又有風山，山恒震聲。有紫府宮，天真仙女遊于此地。”《海内十洲記》開頭介紹，漢武帝聽王母說八方巨海之中，有祖洲、瀛洲等十洲，乃人迹所稀絕處，就把博學多聞的東方朔叫來，請他講講十洲的實際情況，位置、特産等。《海内十洲記》很明顯是仿照《山海經》所寫，不過，這裡的青邱并沒有九尾狐等特産，其中卻有許多仙草靈藥，還有仙女飛來飛去，更加令人向往。

青丘的地名現實中也存在，《元和郡縣志》載，“齊景公有馬千驷，田于青丘”，故将青丘改為千乘。根據學者考證，青丘在今山東高青縣境内。今江蘇境内也有一個青丘，明代詩人高啟自号“青丘子”，曾作《青丘子歌》，序雲：“江上有青丘，予徙家其南，因自号青丘子。”吳淞青丘也許和僑郡有關，東晉永嘉南渡之後，為安置流民而在長江中下遊大量設置僑州、僑郡，地名與北方舊州郡名相同。比如《南史·齊本紀上》記載南朝齊高帝蕭道成“其先本居東海蘭陵縣中都鄉中都裡，晉元康元年，惠帝分東海郡為蘭陵，故複為蘭陵郡人。中朝喪亂，皇高祖淮陰令整，字公齊，過江居晉陵武進縣之東城裡，寓居江左者，皆僑置本土，加以‘南’名，更為南蘭陵人也。”

因為叫“青丘”的地方很多，古詩中談及青丘，也往往多義，但除了郭璞專門為《山海經》寫的《九尾狐贊》外，幾乎沒有人把青丘和九尾狐聯系起來。比如江淹《從蕭骠騎新亭》“折日承丹谷，總駕臨青丘”；沈約《奉華陽王外兵詩》“眇識青丘樹，回見扶桑日。”丹谷、扶桑在《山海經》中均為日出之地，從對仗上看，兩首詩裡的“青丘”肯定與《山海經》有關（且“丹”與“青”對極工），但看江淹的詩意更像是用“田于青丘”的典故，沈約詩中的“青丘樹”顯然化自《海内十洲記》的“上饒山川及多大樹”，都沒有去貼合《山海經》中青丘的描述。不過，有關青丘的記載本就缥缈，合在一起化用，也未為不可，我們能感受到它是一個非常遙遠、神秘，帶些傳說色彩的地方。

除了《三生三世十裡桃花》，近來還有不少影視、網絡文學作品喜歡用“青丘”來說故事，而出現“青丘”又往往與狐狸國畫起等号來。最典型的如去年熱播過一陣的《青丘狐傳說》，其實隻要看了第一集就知道，這部作品裡的狐國與《山海經》中的青丘毫無關聯，内容主要來自《聊齋志異》的改編。很有趣的是，《青丘狐傳說》顯然是把“青丘”當作狐狸一族的郡望，比如韓愈自稱“昌黎韓愈”，名字前加了郡望，更顯得高貴不凡。

但如果真的論起郡望來，九尾狐的郡望未必是青丘，恐怕塗山更為貼切。《聊齋志異·青鳳》裡面，耿去病在族人的老宅裡遇到狐狸一家，老狐和耿去病攀談起故交來，問“聽說您的祖父編撰過一本《塗山外傳》”，接着自報家門“我塗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後，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所以，他想借此機會請耿去病為他講一下這本《塗山外傳》。于是，耿去病跟他講了塗山氏輔佐大禹之功，“粉飾多詞，妙緒泉湧。”于是老狐大喜，對兒子說道：“今幸得聞所未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

寫詩文誇耀祖德，是古代文人很喜歡做的事情，謝靈運曾專門寫《述祖德詩》，陸機則有《述祖德賦》，這本《塗山外傳》在狐狸一家的眼裡，也無異于一篇述祖德的鴻文。

塗山氏本是禹的妻子，東漢趙晔的《吳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中記載，“禹三十未娶，行到塗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雲：‘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因娶塗山，謂之女嬌。”在這裡，九尾白狐作為一件祥瑞出現，讓禹相信，這是上天暗示他應該娶塗山氏，或者說九尾狐充當了媒人的角色。但後來九尾狐常常和塗山氏混作一人，變成禹娶了九尾狐。不管真相如何，以塗山做狐狸的郡望，總比缥缈難定的青丘要榮耀得多，至少從古至今的志怪小說裡那麼多化人的狐狸，沒見有誰說過“我青丘之苗裔也”。

除了青丘之外，《三生三世十裡桃花》中還有不少名稱來自《山海經》，但倘若以此證明這部作品有傳統文化的底蘊，則恕我不能苟同。如今IP大熱，玄幻小說、遊戲、影視裡面，恐怕有一大半與《山海經》脫不開關系，但許多隻是随意借用一兩個名詞，葉公好龍，淺嘗辄止，有些甚至是看到别人引用，自己再做二傳手、三傳手，以訛傳訛，導緻離原典越來越遠。近日兩辦印發的《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明确“實施網絡文藝創作傳播計劃，推動網絡文學、網絡音樂、網絡劇、微電影等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可謂及時。如今，是該給浩如煙海的網絡文學作品和改編影視定條文化的紅線了，否則，處處是神話、曆史的“假古董”，推廣傳承真正的傳統文化将越來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