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魯迅先生的《死》
3月15日,和學生一起閱讀了蕭紅女士的《回憶魯迅先生》,文中提到了魯迅先生《死》這篇文章,作者說“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不加休息不以為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的《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學生問我,那篇《死》講了什麼,是一篇怎樣的文章。我建議她讀讀雜文《死》。這篇文章先前我是讀過的,但具體内容已經忘卻了。我覺得為了學生,為了自己有必要再讀讀。
原文:
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 Smedley) 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為這請得非常合适,因為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着茅盾先生譯出,現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着有二大主題支配着,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于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像很有點抛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麼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她回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批注:文章先從珂勒惠支以死為題材的版畫談起,引出談論的話題
我那時看到這裡,就想了一想。算起來: 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餘年前,對于死卻還沒有感到這麼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随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後的狀态,更助成了對于死的随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 (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大抵是以為死後就去輪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所說的輪回,當然手續繁重,并不是這麼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麼體面,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裡就穿着叫化子或是遊泳家的衣服的麼?從來沒有。這就好,從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回,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堕入更窮苦的境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并不這樣想的,他們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堕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着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并不覺得該堕畜生道;他們一面化為居士,準備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張讀經複古,兼做聖賢。他們像活着時候的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為死後也超出了輪回的。至于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回,但此外也别無雄才大略,隻豫備安心做鬼。所以年紀一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吃羹飯。這實在是比做人還享福。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陽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隻要很閑适地躺在楠木或陰沉木的棺材裡,逢年逢節,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國币擺在眼前了,豈不快哉!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窮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長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為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但我想不出适當的名詞來),就是他還未過厭的人的生活的連續。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極其嚴厲,公平,但對于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
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臨終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來正是這随便黨裡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後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近十年中,有時也為了朋友的死,寫點文章,不過好像并不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病特别多,一病也比較的長久,這才往往記起了年齡,自然,一面也為了有些作者們筆下的好意的或是惡意的不斷的提示。批注:就中國一般人對于死的心理狀态進行分析,表達自己把死看得随随便便”的态度從去年起,每當病後休養,躺在藤躺椅上,不免想到體力恢複後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麼文章,翻譯或印行什麼書籍。想定之後,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卻從來沒有這麼直接地想到 “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這才分明地引起關于死地預想來。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着日本的S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驗多,從習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極熟識,肯說話。自然,醫師對于病人,縱使怎樣熟識,說話是還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經給了我兩三回警告,不過我仍然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别人。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 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确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批注:他對自己僅存的生命和時間卻倍感珍惜,覺得不應該随便放過,所以他說:“每當病後休養,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複以後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麼文章,翻譯或印行什麼書籍。想定之後,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總之,死後可以随便,未死卻不可随便,應當更加争分奪秒地去工作和戰鬥,在死神未降臨之前,對于自己需要做的事情,要趕快做。這是魯迅為革命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革命精神的充分體現。我并不怎麼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響,日夜躺着,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又未曾想到“心如古井”,就隻好想,而從此竟有時要想到“死” 了。不過所想的也并非如此 “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或者怎樣久住在楠木棺材裡之類,而是臨終之前的瑣事。在這時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我隻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角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四,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六,别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七,損着别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隻是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别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别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批注: 由于大病,引起過魯迅有關死的豫想,考慮到了留給親屬的遺囑。魯迅的遺囑,除了向親人叮囑自己的有關後事外,還把自己畢生的戰鬥經驗留給了後代。他希望親屬對“别人應許給你的事情,不可當真”,“對損着别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這是魯迅從複雜的生活和鬥争中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也是指導我們生活和鬥争的準則。在長期尖銳複雜的鬥争中,魯迅深刻認識到,對敵人講寬恕,講仁慈,就是對革命的殘忍,所以他在文章中表示至死也不寬恕敵人。這種至死不寬恕敵人的精神是魯迅一貫的對敵毫不妥協的大無畏鬥争精神的具體體現。但這儀式并未舉行,遺囑也沒有寫,不過默默地躺着,有時還發生更切迫的思想: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刹那,也許并不這樣的罷;然而,一世隻有一次,無論怎樣,總是受得了的。……後來,卻有了轉機,好起來了。到現在,我想,這些大約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九月五日。
批注:文章的語言幽默明快。整篇文章是在議論有關死的問題,其中包括作者自己的死,但文章沒有給人造成悲涼低沉的感覺,這除了作者有正确的人生觀和高尚的精神境界外,還應得力于作者在語言運用上的考究。文章前半部分,是分析批判中國人對死的各種态度,作者大多使用幽默的語言,間或進行諷刺。文章的後半部分是作者闡明自己對死的觀點、态度,主要運用明快的語言,議論使文章顯得明白暢快。
關于魯迅遺囑的理解
01、 遺囑第一條:“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與第三條:“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均是在表明同一個意思,即看透世相後的體悟,又由體悟兼及對各種朋友的認知。世上真正在乎你的人,除了至親就是摯友。
02、 遺囑第二條:“趕快收斂,埋掉,拉倒。”沒有看透後的曠達,就難有這樣超然的心态。真可謂視死如歸,視生如歸。人活到一定時候,就會知道,極緻的人生,一定是素和簡。
03、 遺囑第四條:“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無疑,這是針對許廣平而言的。魯迅這種思想,恰是對封建專制意識的大逆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就是魯迅的态度:在他看來,婚姻從來不是彼此的束縛;你來了,我歡喜;我走了,你随意。
04、 遺囑第五條:“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作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魯迅一生尊重文學甚或美 術事業,才由衷感到文學藝術絕不是輕言的兒戲,絕不是人人都可為之的。一輩子務實的魯迅,希望孩子也能腳踏實地,過好自己的煙火生活。
05、 遺囑第六條:“别人應許你的事物,不可當真。”内在是無比的清醒,自然也是看透了人間的僞詐,深味了人間的欺騙之後的幾近無奈的慨歎。輕信承諾,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人活在世上,永遠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關系
06、 遺囑第七條:“損着别人的牙眼,卻批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這是魯迅一慣性文風的真實體現,是看人議事最為透徹的深邃表述。
魯迅的一生,一直被政治掮客、洋場惡少、“正人君子”、封建遺老遺少、及至文痞、騙子、流氓所攻讦和誣陷。原因固然種種,但最為根本的原因,則是他看到了民族劣根性病竈,看到了這一毒瘤通過種種形式浸入腠理深入骨髓,直至造成對民衆的精神危害,于此自然對其進行無情的揭露和批判。此外,加之文筆的潑剌與思想的尖銳,就免不了會觸及到上面那群人的靈魂以及撕下各種假面。而他們對魯迅的反撲和圍剿,各種伎倆也無所不用其極。所以,這類人所體現出來的對魯迅的仇恨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仇恨。遠離那些一邊害人,一邊主張寬容的人。畢竟,不是所有“對不起”,都能換來“沒關系”。你的原諒,要有底線;你的善良,亦有鋒芒。如魯迅自己所說,“創作總是植根于愛”。也正是這種愛與恨的交織,魯迅才明确無誤地指出“他得像熱烈主張着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着所非;像熱烈地擁抱着所愛一樣,更熱烈地熱烈地擁抱着所憎”(《魯迅全集》第三卷356頁)。
七條遺囑,也如一面人生的三梭鏡,從不同的側面折射出了世相的吊詭和變異。魯迅的意義是多重性的,非三言兩語就能定位,其死亡觀,也僅是一個側面縮影。
而這縮影,也可聯想到魯迅一生的創作目的:
一是為那些為中國的改革而“奔馳的猛士 ”呐喊。二是為那些“如我年輕時候似的正做着美夢的青年”,必須在作品中“處處給予一種不退走,不悲觀,不絕望的誘導“,而對自己内心深處的悲涼感有所扼制。三是為他的敵人。他說過,“我的敵人活得太愉快了,我幹嘛要讓他們那麼愉快呢?我要像一個黑色魔鬼那樣,站在他們面前,使他們感到不圓滿” 。
魯迅的遺囑,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符号。人們或許記不住魯迅文學中衆多具體的言辭和表述,但能記住這七條遺囑恐怕是一定的。
讀了文章,結合自己的經曆也是頗有感觸,涉獵一些網頁的賞評,亦是感慨橫生。都講給孩子們?估計涉世未深的他們也不會很懂,還是鼓勵他們讀讀,自己努力去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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