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杭州市濱和小學開設方言課,讓孩子們通過對方言的學習了解杭州本地文化、故事,增加故鄉認同感,也讓“新杭州人”更好融入本土文化和氛圍中。
此舉被認為是在拯救地方文化,其實這并非濱和小學首創。6年前,杭州市清河實驗學校把方言引入課堂,本地教師自編教材,将方言滲透到孩子們的衣食住行各個方面。
校方認為,此舉并不是要讓孩子們多麼熟練地掌握方言,更多地是為豐富學生的生活,拉近他們對自己出生、生活的這片土地的熱愛和了解,打開傳統文化學習的一扇窗。
專家學者認為,方言正在逐步從日常生活中淡出,需要重拾,方言的消逝從長遠看不僅僅是一種日常用語的消失,更是一種文化載體的毀滅。除了方言教育進學校外,家庭也應該接納方言,為孩子創造方言語言環境。
3月16日,杭州市濱和小學首堂方言課,二年級的小朋友在模仿老師發音。受訪者供圖
“小伢兒”學說杭州話
“啊~撲~”(外婆)
“我來冬吃飯。”(我在吃飯。)
鏡頭前,穿着校服的孩子一闆一眼地模仿着老師的發音,說完後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些“小伢兒”生活在杭州,卻對自己口中發出的杭州話腔調十分陌生。
日前,杭州市濱和小學開設的方言課上了熱搜。3月24日,濱和小學相關負責人嚴慧告訴新京報記者,濱和小學這學期新開了《小伢兒說杭州話》,屬于社團形式的課。目前班上有20多人,都是自願報名且經過篩選的,模仿能力強、對杭州方言感興趣的二年級孩子。
嚴慧介紹,濱和小學所在的杭州市濱江區,屬于較晚開發的新區,外地落戶定居于此的“新杭州人”占比較大。學校大部分孩子對于杭州方言甚至是完全陌生的,就算是祖輩、父輩都生活在杭州的孩子,家中有純正方言環境的也極少。
“方言在流失”這是教育工作者們的感受。而随之一并消逝的,或許還有杭州本土的文化産品、文藝形式和生活方式。于是在2021年新學期初,濱和小學的方言課開講了。
如何讓孩子們喜歡方言,給孩子輕松愉悅的環境學習方言,是老師們面對的第一件難事。濱和小學的老師想到了本土曲藝,“本土曲藝朗朗上口、輕松好記,又符合孩子們愛模仿、表演欲強的特點。”這和杭州市曲藝家協會理事陳菁茵的想法不謀而和,每周二下午,陳菁茵會作為外聘老師進校,給孩子們講方言課。
“開心茶館真鬧猛(熱鬧),八仙桌子條凳兒長。說的說來唱的唱,來冬(在)杭州城裡城外名氣響。” 第一課,陳菁茵帶來的是杭州電視台過去一檔曲藝節目《開心茶館》的主題曲。唱詞抄在黑闆上,還沒開課孩子們就問了,“老師,什麼叫來冬?”“老師,八仙桌是什麼樣?”方言第一課,取材于蘇州灘簧的曲調一響,俏皮輕快的節奏立馬把孩子們的耳朵抓住了。
陳菁茵計劃着,用一個月的4個課時,把這首一分鐘長的小曲教給孩子們,“先有熟悉的語調和學習的欲望,再教日常對話。”
3月16日,陳菁茵在杭州市濱和小學給孩子們上方言課。受訪者供圖
方言進課堂,已有學校堅持六年
陳菁茵和濱和小學的老師們剛剛起步探索,杭州市清河實驗學校的方言課已經進入了第6個年頭。
校長金曉蕾向新京報記者介紹,當時學校附近外地人較多,如何讓這些新杭州人有歸屬感,讓學校的孩子們很快融入到杭州,是學校考慮的一件大事。2015年,方言課作為學校一門拓展課程應運而生。
最初講方言課的是一名臨近退休的語文老師,地道杭州本地人,也是學校裡杭州方言最精通的人。但會說不一定能讓孩子欣然接受,“就是那個爺爺,教我們說聽不懂的話。”金曉蕾意識到,這樣講不行。
同年,身為杭州本地人的金曉蕾和另外幾名老師開始重新設計教學環節和内容,“吃杭幫菜”、“找杭州城門”、“逛西湖”,方言課不再照本宣科識字念詞,而是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結合起來。
杭州話講,“武林門外魚擔兒,艮山門外絲籃兒,鳳山門外跑馬兒,清泰門外鹽擔兒,望江門外菜擔兒”。金曉蕾解釋,在過去,杭州望江門外面主要是菜地,種菜為生的人居多,常年挑着擔子擺攤,因此得名,“現在的望江門外就是錢江新城,再給孩子們拓展下錢江新城是怎麼産生的,這就把城市變遷的曆史講下去了。”
陳曉波是學校一年級方言課的任課老師,現在每三周上兩次課。陳曉波介紹,課程分為“衣、食、住、行”四個模塊,“比如《廚房裡的秘密》,通過爸媽和孩子之間的對話,引出鍋碗瓢盆等廚房器具的方言詞彙,進行簡單的練習,通過遊戲的方式,讓孩子們記住這些詞彙。”但在實際教學過程中,陳曉波會在課本内容的基礎上,增加一些跟杭州話有關的兒歌,“孩子們可能更感興趣,背起來也朗朗上口。”
負責課程設計的老師們還會根據學校德育工作和一些社會熱點,增加相應的教學内容。杭州剛推行垃圾分類時,陳曉波就将唱垃圾分類的杭州話兒歌加入了教學内容。此外,學校還設立了杭州話社團,會請杭州話劇團的老師指導學生排練非遺曲藝《小熱昏》。
陳曉波表示,學校開設方言課程的理念是為了讓孩子更好地認識杭州,了解杭州,産生對家鄉的榮譽感,同時,讓新杭州人有認同感和歸屬感,“告訴他們作為一個新杭州人,将來也可以在杭州有自己的發展和生活。”
杭州市清河實驗學校的陳曉波老師在給學生上方言課,講垃圾分類知識。受訪者供圖
“方言比想象中流失得要快”
作為土生土長的杭州人,陳菁茵自幼在家中與父母說方言,後來又從事曲藝工作,一直将杭州話作為自己的母語。但她的兒子在18歲上大學之前,基本不會說杭州話。“孩子去外地上大學後發現,來自甯夏、貴州、東北的同學多多少少都會說方言,‘我什麼都不會,從哪裡能看出我是杭州人呢?’”
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徐越認為,方言承載着各地人民的情懷,“跑得越遠,這種感覺越明顯,如果在國外,碰到一個家鄉人,很容易成為朋友。”
對于方言的萎縮,徐越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方言比我們想象中流失得要快,現在看來很不樂觀。”徐越表示,現在一個班可能隻有兩三個學生會說方言,而且因為受普通話影響大,孩子們說的方言也不那麼正宗,“老派方言的一些詞語,小孩可能聽都沒聽過。”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劉祥柏認為,方言的萎縮是一個自然選擇的過程。随着廣播、電視、電影、網絡媒體等媒介的發展、外出打工熱潮的興起和學校、家庭中的普通話教育,使得社會環境裡提供的方言信息資源逐漸減少,“人們在選擇語言工具的時候,不自覺用了普通話,自然就沒有機會去選用方言。”
方言的缺失,是家鄉印記的缺失,是一種故土認同感和歸屬感的缺失。
2019年迎新彙演,杭州市清河實驗學校學生表演的杭州方言三句半。受訪者供圖
陳菁茵覺得,方言不僅是一種語言形式,更是一種文化載體,每種方言都承載着當地的文化密碼,在特定地域、特定人群中,用方言表情達意,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和親和力。她尤其覺得用方言演繹的地方曲藝,經過幾代人的打磨錘煉、口口相傳,已經是地域趣味和文化的精髓。
徐越表示,方言是中國古代語言在各地的變體,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同時,方言還是地域文化的載體,很多地域文化如果不用方言表達出來,就沒有韻味了。徐越用越劇《紅樓夢》舉例,“一定要把林妹妹念成‘領眉眉’,這樣說起來才有意思。”因此,徐越認為,保護方言、拯救方言的傳承,十分必要。
劉祥柏向記者介紹,為保護正在萎縮的各地方言、民族語言文字,2015年我國啟動了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通過大量田野調查,将各地方言以錄音、錄像、照片和文字等多方式記錄并錄入中國語言資源有聲數據庫。
徐越是浙江方言田野調查的一員。調查過程中困難重重,徐越告訴新京報記者,浙江方言不同地方口音各不相同,她曾調查過的一個村裡就有三種不同的方言。此外,還要找到合适的發音者,“要有一定的年紀,六七十歲比較理想,不能長期在外地,要祖祖輩輩都在這裡。”有合适的發音者了,徐越還要一點一點啟示他們,讓這些發音者回憶起更多的發音和說法。
專家:方言的沃土是家庭
徐越和劉祥柏均表示,認同方言選修課進入小學課堂。對于方言的課程内容設置,徐越建議,除去日常用語,可以再加入一些兒歌,“兒歌會将當地的物産特色結合進去,每個地方的兒歌都不一樣。”此外,徐越還希望能有更多的各地方言視頻資料,以便孩子們能在方言課中接觸全國各地的方言,了解方言中蘊含的文化。
劉祥柏認為,“方言作為課程,就像學習書法、詩詞等其他古代文化一樣,作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但不需要所有孩子都有較高的水平,“不需要把方言作為考試項目,不強迫孩子去學,隻是有機會可以作為興趣了解。”
開設方言課程的學校也這麼認為,金曉蕾說,方言課其實隻是給低年級的孩子們打開一扇門,讓他們知道,平時聽不懂的那些大人們才會講的話,裡面還有很多有趣的故事。陳菁茵也不會在課堂上硬要讓孩子們發音多麼标準,她更想讓孩子們從中得到樂趣。
杭州市清河實驗學校自己訂制的方言學習教材目錄。受訪者供圖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苗懷明則更提倡在家說方言,他認為,方言實際上是一種生活方式,“應該每天都可以見到、說到的,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要培養對文化的感情。”他表示,作為河南人,自己在家會和孩子用河南話交流,但如果是有外人做客或出門在外,就會用普通話。
徐越覺得,很多家長不願意跟孩子說方言,是擔心影響孩子學習普通話,但她認為,“孩子小的時候就是一個學習語言的天才,小時候接觸方言,不僅不會影響孩子說普通話,還能夠讓發音器官得到更多鍛煉。”方言也是一種語言,系統性很強,“如果小孩能夠把方言也說得很好,那麼他們的大腦也會得到更好的開發。”徐越解釋,人的大腦有一個學習語言的區域,在孩童時期這個區域是開着的,因此無論是普通話還是方言,對于孩子來說都是“獲得”的過程;在十三四歲後,這個區域逐漸閉合,此時則是“習得”的過程。
苗懷明也認為,很多家長認為孩子說方言影響普通話發音是一種錯覺,“甚至有人覺得方言‘土’、‘舊’更是沒有道理。”方言是連接人與家鄉的紐帶,“讓孩子從小隻學普通話,實際上對孩子來說是一種缺失,對家鄉的親切感就沒有了。”
苗懷明還介紹,方言在文學作品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比如《海上花列傳》中的吳語、《茶館》中的北京話等,“很多時候作家的風格就是從方言裡面體現的。”方言承載了悠久的傳統文化,“多會一種語言,也對于這種文化的豐富性有更多的體驗。”
陳菁茵至今記得,年幼時《水浒傳》裡有“招子放亮一點”的說法,這裡的“招子”即是杭州話裡“眼睛”的意思。後來她知道,《水浒傳》的作者施耐庵正是杭州人。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實習生 牛清妍
編輯 劉倩
校對 李世輝
來源:新京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