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氣韻

文/方雪梅

橫空而來的一個壞消息，在今天早上，擊殺了我的好心境。一整天，心裡似咽下了烏雲，黑沉沉的，無法明亮。弘征老師昨晚走了，在久旱的星城，關閉了他第85個秋天裡最後的呼吸。9月12曰，真不是個好日子，月亮尚胖圓，人間竟離散。

這個編輯家、出版家，無疑是許多文人，尤其是當年的文學青年心中感念的人，我也是排在這隊列中的。扭頭回望，上世紀80年代的天子山，荒地荒嶺一片，蟲鳴鳥叫統領一切，獨人迹寥寥。我這個“文壇小屁孩”，跟着一幫大作家來湘西山裡采風。一輛中巴車，載着十來個人，在初秋的山風裡，沿挂壁小土路颠簸而行。采風團成員有未央、飲可、石太瑞、于沙、羅長江、劉波、劉犁等。一路觀景，我幾乎把眼珠粘在窗玻璃表層，對大山裡的草樹、村舍稀罕不已，還叽叽喳喳，不停地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坐在後排的一個單瘦的中年男子，笑着說：“一看你就是街上小妹子，城裡長大的，冇下過鄉。不過，多了解點鄉村、大自然，對寫東西，總是好的，沒有鄉村生活經曆的作者，寫作上會呷一滴滴虧，是要花點力氣彌補一下……”這句話，直接沉到了我心底，此後幾十年，時不時會泛起來，像寫作的秘籍。當時，我不知道這個發際線有點點“後撤”的陌生男人是誰。于沙說，他叫弘征，是湖南出版界很有名的編輯家。末了，于老師還補上一句：“他就是那個出版《青春詩曆》的厲害角色……”當年，湖南人民出版社每年一冊推出的《青春詩曆》，像一塊燒紅的鋼，丟進文學與出版界和全國文青的心海，其嗤嗤作響之聲，有崩山裂石之力，喚起了無數人的文學夢。弘征編輯，也仿佛是一個高大上的符号，被人們記住。

到天子山後，大家在一戶山民單家獨戶的木樓安頓下來。離吃飯還早，湘西“士著”石太瑞老師，自薦當導遊，帶于沙、弘征和我，去觀景台。弘征老師有一書稿，得抓緊時間看完，便半道返回。我們三個在缭繞的雲霧中繼續向前。不料，走在最前面的石老師觸發雜草中的馬蜂窩，成百毒蜂撲來，虰滿他頭頂，他驚叫着蒙臉蹲下。我見狀居然不知害怕，脫下身上的長城牌新風衣，沖過去罩他頭頂一抓，滅蜂百十。回到木樓，石老師頭疼臉腫，口舌麻痹。村裡人以山婦的奶水敷之，方才解毒。事後，弘征老師當衆誇我，小妹子蠻勇敢，面對毒蜂，不逃走，還想着救人，不錯不錯！天子山之行，是我與弘征老師第一次見面。

後來，與弘征老師也常在文學活動中碰面，漸漸成了“老熟人”。有一次，他打電話，約我給來年的《青春詩曆》寫一首詩，并提供簡單的幾句自我介紹。我一看，上青春詩曆的，外省有傅天琳、舒婷、楊煉、王燕生，流沙河、顧工、北島、伊甸等名家，都是我心裡神一樣的存在；而省内的，有駱曉戈、聶沛、彭國梁、胡述斌、謝午恒、陳惠芳、碧雲等等一衆“老詩兄”和“老詩姐”，我的歪詩，又嫩又拙，哪裡敢露怯、顯醜？我那時雖然在不少報刊發過詩文，但《青春詩曆》段位太高，我又有點少不經事的自卑，便一直拖沓着。後來，麻着膽子，寫了一首，卻還是沒有寄去。多年後，我也是一個老文學編輯了，仿若一隻洞庭湖的麻雀。在一次文學活動上，見到弘征老師，我提及這件事，談到當年的少年自卑心，讓我負了他的美意，實在是有點“不識擡舉”。他慈眉善目，寬慰我：我當時在報紙上看過你的詩，有學生伢子的天真純淨和自然，這個是很寶貴也很難得的，世故的人未必寫得出呢……

弘征老師在我心裡，是一個“文人坐标”。他謙和儒雅，敬業博學，為人師長，指導後學盡心且溫暖；為作家、學者，他一生編撰不止，留下《當你正年輕》《青春的詠歎》等詩集，和評論随筆集《藝術與詩》《書緣》《杯邊秋色》《湖湘拾韻》，以及雜文集《文史藝漂》，古典詩論詩歌譯析《唐詩三百首今譯新析》《新編唐詩三百首今譯鑒賞》《今評新注唐詩三百首》《漢魏六朝詩三百首今譯》等。此外，他率先出版了餘光中、三毛、瓊瑤等作家的作品，他留下了印譜《望嶽樓印集》《現代作家藝術家印集》等。在文字中打滾了一輩子，他不止将時光傾倒在一業的圈囿，而是不斷讓自己變得更豐富。他擅書法，學顔柳，臨名帖，納衆家之法，成自家風氣。尤其是一杯白酒下肚後，墨筆便如狂龍，排雲布雨，揮灑豪邁。《弘征書法》一書，真、草、篆、隸，四體皆備，書卷氣濃郁；他亦擅金石篆刻，還曾給關山月、蕭殷、秦牧、林墉、鐘叔河等人治印。《現代作家藝術家印集》中，就收了他曆年所刊刻的376方印章，均為高妙之作，真正是名章見情，閑章見趣。

今天，秋風未涼，楓葉未落，弘征老師卻走了，不是走在去約稿的路上，也不是走在書展與采風路途，更不是走向文人雅集與一盅小酒，他這次走到了時間的黃塵之外，任人們如何懸望，也不會折返了。我想，他是以自己的一生，向後世注釋“端端正正的讀書人”“通才”“往聖前賢”這些個詞去了。

此刻，于勿忙中行文，心有悲聲，不得靜息。我想，先生那團文人的“君子氣韻”，會一直都在，不散不消。他的人生裡程，亦會在他編撰的書籍、詩文中延展、持續。（寫于2022年9月13曰下午）

方雪梅，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沙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湖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出版詩集《結糖果的樹》《疼痛的風》，散文集《倫敦玫瑰》《寂寞的香水》《誰在蒼茫中》，報告文學集《時代微報告》，文藝評論集《閑品錄》，作品見諸《中國作家》《人民日報》《青年文學》《詩刊》《芙蓉》等報刊，并被收入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