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裡有一句很經典的名言,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無論哪個年代,人們常覺得于紅塵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現代人與自我相處的時間,被不斷壓縮,壓力被無限放大,人們的生活迷失在數字化和智能化的浪潮中。
無處安放的焦躁、錯付的真心、得不到回報的努力、不匹配的待遇,人就像一隻不斷注水的氣球,告訴自己,學的越多,努力的越多,忍耐的越多就會有好結果,然後突然在某一個瞬間炸裂成一片水花。
于是很多人發出這樣的感歎:人間不值得。
李叔同先生有這樣一句話: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李叔同
也許驚奇,但這句話是15歲的少年李叔同的感悟,他也曾浸在這俗世,半生榮華富貴過後,終于認清自我,遁入空門,成就一段傳奇曆史。
鮮衣怒馬少年郎光緒六年,李叔同出生于天津河北一富貴人家,家中主營鹽業與銀錢業,父親李世珍時為津門巨富。
據說李叔同降生之日,有喜鵲口銜松枝送至産房内,而松枝傲骨峥嵘,常常出現于各大文藝作品中,象征着堅韌不屈的英雄氣概。
故而,時人都認為這是天賜祥瑞,父親因此寵愛他,李叔同本人更是非常珍惜這一伴生之物,他将這支松枝,攜帶在自己身旁,終身不離。
李家人多信奉佛教,李叔同父親的正房郭氏,帶着李叔同念誦《大悲咒》、《往生咒》;他的長嫂也曾教他背誦佛經。
李叔同小時候還與弟弟一起學僧人作法,“兩個人都用夾被或床罩當袈裟,在屋裡或炕上念佛玩”。
佛說,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李叔同與佛家的緣,也許就在這時種下。
雖然天照祥瑞,但李叔同本人在家的處境,卻有一些尴尬。
因為他的母親隻是父親的一房小妾,且年齡懸殊巨大,母親在生下他時僅僅隻有19歲,而李叔同五歲時,父親終年72歲,病逝故裡。
李叔同曾坦然寫下:我的母親,生母,很苦。
李叔同早年
封建等級森嚴的社會裡,天降祥瑞的孩子,不能改變庶出的現實,也無法為低眉順眼的母親得來更多的寵愛。
自父親去世後,李叔同和生母在李家的生活越發如履薄冰,縱然物質生物無憂,卻時刻遭人打壓和冷眼,縱然活潑可愛的小童,在這種環境下長大,也難免染上絲絲壓抑和封閉。
家中兄弟姐妹衆多,雖父親不在,大家子弟該有的禮儀規矩,卻絲毫不能少。
6歲那年,年幼的李叔同跟随比自己年長12歲的兄長讀書,兄長如師長,待他分外嚴肅,是“日常功課不得馬虎,應對進退也不得稍越禮儀”,左右也無貼心之人相伴,少年心事無從訴諸,是以李叔同沉默寡言的性格,就日漸形成。
但,少年李叔同終究冰雪聰明。
少年李叔同有如少年仲永,是出名的“神童”,六歲啟蒙,七歲讀《格言璧聯》,八歲熟讀四書五經等傳統典籍,十三攻習各朝書法,聞名于鄉,十五就著有“人生猶如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般跳脫塵世的人生觀。
十二三歲的仲永,因為父親四處蹉跎自己的天賦而江郎才盡,“泯然衆人矣”,十五歲歲的李叔同,癡迷于“賤業”唱戲,放下了“正經”學問,迷失在歌舞不休的梨園,結識了初戀——伶人楊翠喜,芙蓉帳,女兒香,縱情聲色,萬般的男兒氣概,都化作了繞指柔。
15歲這一年,或許是少年李叔同最為無憂的時光,他常伴于心愛之人左右,互通書信,互訴衷腸,在風月場中馳騁,也寫下過不少諸如“願将天上長生藥,醫盡人間短命花”、“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豔福者般真羨煞.佳人個個喚先生”這類的風月之詞。
不過這樣肆意的時光,也沒有延續多久,1897年,李叔同18歲,痛别紅顔,遵母親之命娶俞氏女為妻,分得家産30萬元,這一筆巨款讓他從本家分離,去從事自己想做的事情。
後來,李叔同還參與了維新變法,變法失敗後,遷居上海,一躍跻身滬上名流圈,一篇《拟宋玉小言賦》讓他名列文社月會第一,風光無出其右。
所謂“錢場得意,情場失意”,李叔同從家裡分到了一筆巨額财産,但感情方面卻始終都不順遂。
他與自己的結發妻,基本就沒有感情基礎,俞蓉兒為他生下三個孩子,夭折一個,但夫妻之間總是相顧無言。
流連過風月場,唯一動了真心的不過一個楊翠喜,他也曾偷偷潛回天津,尋找自己的舊情人,卻發現心上人早已另嫁他人。
楊翠喜
在上海他又認識了李平香,兩人常常相約飲酒,互為知己,但這份感情,已經無關男女之情。
真正影響李叔同前半生的一件事,可能是母親的去世。
1905年,李叔同25歲,生母病逝,一向孝順母親的他,因為臨時有事兒沒能陪伴母親最後一刻,心中已是後悔萬分,想讓母親回歸故裡,将母親遺體送回李家祖宅時,往日教他識文習字的哥哥李文熙,竟将他拒之門外,宣稱“按舊規,外喪不進門”。
李叔同為此跟哥哥大吵一架,在各方親戚勸和之下,他雖然将母親靈柩放在了祖宅内。
但還是為母親舉行了西式葬禮,将自己名字改為“李哀”,以表對母親無盡的哀思,在衆多來賓面前,為母親彈鋼琴,唱悼歌,給了逝去的母親無上的尊嚴和榮光,《大公報》稱其為“文明葬禮”。
母親的去世,讓他深感人情冷暖,回顧過往種種,已經是無甚留戀,安頓好妻子和孩子,李叔同獨自一人動身前往日本留學。
日本求學,皈依佛門在日本求學的這段時間,也是李叔同大放異彩的時間。
在日本時留影
他編雜志,畫油畫,辦話劇團體,以一己之力推動了中國話劇運動,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鼎盛之時,連日本的《國民新聞》都曾為他做了一個專訪。
也是在畫油畫的期間,他愛上了自己的模特,日本女人誠子,說不清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總之,誠子陪伴他,度過在異國他鄉的孤獨歲月,兩人攜手度過了在日本的風風雨雨。
李叔同是中國第一個,開創裸體寫生的教師,他留給世人的唯一一篇人體畫作,就是為這位妻子而作的。
那時,不能說不愛。
1911年,李叔同啟程回國時,誠子毅然決然地跟着他來到了陌生的土地,兩人落腳于浙江,出于生計,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當起了老師,教書育人。
他的課堂每每都是座無虛席,哺育一代時代小花;而誠子則耐心地在家,為他洗手做羹湯,盼望着這樣平凡的日子,能長長久久下去。
為人妻,這是誠子想要的生活,平淡又幸福,可對于李叔同來講,他真正渴求的,又是怎樣的生活呢?
目前這般,他不是覺得不好,隻是總覺得怅然若失,放眼望過去,找不到生存的意義。
時到中年,37歲的李叔同看到日本雜志上介紹“斷食”的方法以修養身心,就毫不猶豫地跑到了山裡實驗,一去就是17天。
入山前,他寫下“一花一葉,孤芳自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的期許,出來之後,他深感于佛教“漸有所悟”,此後再不食葷腥,對佛門的向往,也在心裡紮了根。
此後的兩年,李叔同常常于杭州虎跑定慧寺靜坐沉思,閱讀佛經,聆聽佛言。
1918年,李叔同39歲的春節在這裡度過,于不惑前夕,定慧寺多了僧侶“弘一”,誠子沒了丈夫李叔同。
幼時種下的緣分,于李叔同而言得到了圓滿。
李叔同悄無聲息地遁入空門,震驚了當時整個學術界,更給他的現任妻子誠子,帶來了無盡的打擊。
電影《一輪明月》中,有這樣一個片段,誠子來見李叔同,兩人各乘一葉扁舟,天地缥缈浩蕩,一人眼中噙淚,一人面容平靜無波。
妻子問他:
“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愛,就是慈悲。”
“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
僧侶無言,獨留給往日妻子一個清絕的背影。
佛說,放過他人為慈,放過自己為悲。誠子心知愛人回轉無望,踏上了回國的征程,自此,人間少了一對恩愛眷侶,但多了一位舉世無雙的高僧。
李叔同
李叔同還在自己的禅房上貼上了“雖存若殁”四個字,謝絕了往日一切友人和親人的探視,他隻給家人寄過來一封信。
信中寥寥數字是勸說家人信佛,囑咐孩子從小就要從事教育事業,此後是再無音信,發妻俞氏病故天津,他也沒有回家。
此後二十多年的佛門生活,李叔同始終勤儉節約,生活的極其簡單,一件僧衣縫縫補補一穿再穿,一床蚊帳滿是補丁,細數上面的洞竟有兩百多個。
并且他高度自律,堅持“過午不食”,且不貪口腹之欲,常常隻吃白水煮菜。
一次,弟子夏丏尊邀他,到白馬湖居住幾天。
在湖邊洗臉時,李叔同拿出一條破破爛爛的手巾,夏丏尊實在是不忍心,想給他換一條新的,但李叔同怡然自得,笑着道:“哪裡,很好用的,和新的一樣。”
在佛法方面,他做出了和文藝方面不分上下的成就,與尤溪陰居士合撰《印造經像之功德》,整理《四分律》,著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
他也真正做到了淡泊,願意遠赴青島傳佛音,開化衆生,但去之前下三個約定:不與人師,不開歡迎會,不登報吹噓,哪怕是市長親自上門拜訪,他也推辭掉,或幹脆送去寫有禅詩的字條婉拒。
而值得一談的是,他的慈悲心也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李叔同在去學生豐子恺家做客時,豐子恺請他入座藤椅,他在坐之前總要輕輕搖動椅子,為的是不傷害那些可能在上面卧伏的小蟲。
為了宣講戒殺護生的教義,他還與豐子恺合作商定出版了《護生畫集》,不為盈利,隻希望讀者對世間萬物懷有同樣的慈悲,哪怕對于弱小的生靈,也不輕易生出欺辱之心。
甚至當走向人生盡頭時,李叔同提前寫好的遺囑中,不忘囑咐弟子們,将他的遺體火化後裝龛時,墊上一個碗,裡面裝上水,以防蟲蟻被燒死。
1942年10月13日,曾經的音樂家李叔同孑然長逝、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圓寂。
弘一法師絕筆隻有短短四字:悲欣交集。
回想起來,也與他15歲那年所做之詞句不謀而合,“人生猶如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半生富貴,半生清貧;半生看遍人間繁華,半生常伴青燈古佛。
弟子夏丏尊曾這樣評價他:“宗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而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
李叔同這一生,曾擁有鮮明的少年時代,熱烈地愛過;曾投身于國家變法,驕傲地挺立于時代的潮頭。
曾“二十文章驚海内”,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于一身。
李叔同
曾為人師表,桃李滿天下,是中國近現代佛教史上最傑出的一位高僧。
《金剛經》有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說這個世間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變化的、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
也許李叔同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才決心在修行中找到自我,放下了過往,秉着一顆慈悲心,為後人留下了豐厚的精神财富。
林語堂曾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
想來人生這一場修行,李叔同應該是無悔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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