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歌仰天長笑，可來娣卻覺得他仰頭，隻是為了不讓眼裡的淚水流出來。

“從小，我就曉得，我家和别人家不一樣。我的阿爹是入贅的，我的阿爺其實是我的阿公，可那又怎樣？我阿爺與阿爹翁婿相得，我阿爹與姆媽夫妻恩愛，我們兄弟幾個手足情深，我阿爹雖是贅婿，可我家比那些普通人家不知道幸福多少倍！你們說，我呆吧？什麼翁婿相得啊，什麼夫妻恩愛啊，不過是方便他偷盜的幌子，幌子！”

“我阿爹那樣地偷我的東西，我還覺得幸福，哈哈，可笑吧？阿爹，你在聽我背時，你在偷我的東西時，心就不會痛麼？哈哈，我王春歌何德何能，這輩子攤上你這樣的阿爹？”

春歌越說越激動，說到後來甚至流下了眼淚，一時之間，竟讓來娣對他有些同情起來。要是她的親生阿爹，那麼利用她的話，她也受不了啊！

春誦走了過去，貼着他的阿哥，似乎在說，還有他會始終陪着阿哥。

蔡德山一時無言，無論什麼言辭，在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控訴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好半天之後，蔡德山才呐呐地道，“是，是阿爹錯了，我也不求你原諒我。”

說着，他又問着春誦，“春誦，春語可好？還有春詞呢？”

别人或許不知道春語和春詞是誰，但來娣一聽便知道，春語肯定就是蔡德山離開呂城時，那個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的女兒，蔡德山夢想中的三層小樓便是為她蓋的。

至于那個春詞嘛，應該就是蔡德山在呂城最小的兒子了，隻是不知他倆為啥沒有一起來？

春誦剛要張口，就被春歌喝止了，“還理他作甚？他若真的關心春語和春詞，不會自己去看麼？是沒有腿麼？”

春誦嘴裡叫着“阿哥……”，雙眼卻為難地看着蔡德山。

蔡德山不忍為難二兒子，視線隻得轉回春歌身上，“春歌，是，是阿爹對不起你，你不認我這個阿爹，我也不怪你。我現在已經離開呂城，也守了誓言不用王家的秘術，你又帶人來鬧什麼呢？”

“你守了誓言？你再不用我王家的秘術？”春歌氣得聲調都變了，“皇塘那個姓雷的老頭，風濕偏癱外加膑骨脫位，你不用我王家正骨術能将他治好？”

蔡德山張口結舌，他在給雷老頭診治時，發現除了偏癱，還有膑骨脫位，自然要一同治好的。

可是，那正骨術雖然他隻學了點皮毛，可是這東西就跟騎腳踏車一樣，一旦學會了，便忘不了，所以他還沒意識到，就已經下意識地一使勁，給雷老頭複了位。

雷老頭自然是對他千恩萬謝，他也才意識到自己破了誓言，可已經給人家複了位，總不能再将病人打得脫了位吧？

再說了，膑骨脫位原本就不是雷老頭的主要病症，便也就當這事根本就沒發生一樣。

可現在，春歌竟然是因為那雷老頭，專程從呂城跑到黑木橋來胡鬧，也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蔡德山因為自己隻能在旁邊偷看王老醫生的正骨手法，或是利用檢查春歌的功課套取王家正骨的精髓，但畢竟缺乏手把手的教授和在真實病人身上試手，所以總感覺隻學了點皮毛。

可他卻不知，春歌雖然有他無法企及的機會與便利，卻因天資有限，王老醫生又去得太早，雖将春歌“扶上馬”了，卻沒來得及“送一程”，所以春歌的正骨術其實并不比蔡德山精妙多少。

而且，春歌又是少年氣盛，常常意氣用事，又因他将被自己親生阿爹套取了王家秘術視為奇恥大辱，而王家也有此族人認為，正骨術是在春歌手上被盜的，污蔑他們是父子做局，監守自盜，至少春歌應該被剝奪唯一傳人的資格。

總之，各種原因糾合在一起，使得春歌性情大變，出診時，常因一些細枝末節就與病人或是家屬起些口角，雷老頭便是其一。

雷老頭已偏癱多年，本來家境尚可，多年求醫使得家中逐漸式微，雷家人雖來王家求醫，但一看春歌年少，就有些将信将疑。

中醫講究的就是多年經驗積累，要不然那些騙子也不會打着“老中醫”的名頭招搖撞騙了。

将信将疑的雷家人，便在春歌給雷老頭診治時有些不放心，總要問東問西，問得多了，春歌不耐煩了，矛盾便由此而生，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雷家人在離開王家之後，便聽人說起了蓋排的蔡神醫，細一打聽，那蔡神醫還是當年王家逐出家門的贅婿，覺得定是蔡德山偷到了王家正骨的手法，于是便将雷老頭送到了黑木橋。

雷家人是知道蔡德山的身份的，可蔡德山卻不知雷家與春歌之間的龃龉，問了一下雷老頭之前的求醫經曆，雷家人也故意将呂城王家和春歌那一段略去不提。

當時蔡德山正是聲名鵲起之時，自己也比較愛惜名聲，又不忍看到雷老頭因偏癱一臉的痛苦欲死，便花了大心思去研究雷老頭的病情。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多年的偏癱肯定不是一日兩日就能i治愈的。蔡德山再花心思，也隻能使雷老頭的腿恢複了知覺，腳趾略略能動兩下，離下地行走還遠得很。

但是，雷老頭的女兒要出嫁了，在這裡服侍雷老頭的老妻自然要回家操辦女兒的婚事，雷老頭也想看着自家女兒出嫁，雷家人來跟蔡德山商量，蔡德山覺得這是人道天倫，自然不便阻止，便答應雷家人先将雷老頭接回家，等女兒完婚之後，再來黑木橋繼續診治。

農村人結婚自然是大事，當親戚鄰居們看到，癱了這麼多年的雷老頭居然能在女兒出嫁時坐在高堂之上接受女兒的跪拜了，不由得啧啧稱奇。雷家人感念蔡德山的恩情，便幫着黑木橋的蔡神醫做義務宣傳，為了增加說服力，還透露了蔡德山曾是王家贅婿的隐秘。

于是，這事便一傳十、 十傳百地也傳到了呂城王家。更讓人尴尬的是，雷家人還将春歌與蔡神醫做了一番對比，說得倒都是實情，也沒做太大的誇張，最後的結論是“子不類父”。

可這個結論，對于性情大變的春歌來說，正應了如今流行的一句話，“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