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辨認老鄉的最好方式就是聽口音。
東北人一張口“哎馬呀這咋整啊,啵楞蓋兒卡秃噜皮兒了”,立馬豬肉炖粉條的味兒就出來了,外地人總是忍不住樂呵。
常被揶揄“很土”的河南話,卻是春晚舞台的常客,疫情期間河南村長的廣播喊話更是驚豔四座。
相比之下,若要提起湖北話,大多數人或許都會一臉茫然:湖北方言……是啥味兒……
稍微了解點的,或許知道的都是“過早了冇”、“信鳥你的邪”、“個斑馬”等經典武漢話,但非武漢地區湖北人表示:我們真的不這麼說話!(不是所有湖北人說話都像武漢辣麼兇)
湖北人在外面,很少會因為口音被辨别出來,不是被錯認成四川人,就是安徽人、江西人、河南人……
在湖北,光是“今天、明天、後天”,不同地域就有不同的表述。西北部的十堰、襄陽喜歡說兒化音,“今兒的、明兒的、後兒的”,東部的鄂州話是“真招、門招、後噶”,北部的随州則稱“今落、門落、後窩”。
鄂西南的宜昌人和鄂東南的通城人互相聽不懂,隻能靠普通話交流。在通城話中,“哀家”是老婆婆,“福特”是毛巾,“縮把”是傻瓜;而在宜昌話中,“七嘎嘎”是吃肉,“丁丁兒”是蜻蜓,要是理解錯了還容易鬧笑話。
即使大學寝室裡全是湖北人,和家人打電話也不需要躲廁所,反正室友也不一定聽得懂,有些詞彙還得結合上下文去猜,仿佛外語聽力試音。
早在2016年,汪涵曾主持過一檔六省合作的方言類節目,從87個地州市汲取方言素材,讓各省代表來猜方言含義。尴尬的是,湖北代表經常猜錯湖北方言的意思。
盡管武漢話和潛江話都屬于西南官話武天片,但湖北代表卻不知道潛江話中lěng láng的意思,以為是“随便”,其實是“你”的意思。
同屬西南官話區,屬于武天片的武漢話就和成渝片的荊州話大相徑庭,咬字像長沙話,音韻卻像四川話,例如“好熱(yué)”,“沒有”說成“冇得”,蹲着是“哭(kú)到”。
有道題目是猜武漢話“夾生”是什麼意思,搞笑的是,全場隻有河北代表準确猜出了正确含義,即“不好溝通,不好相處”,而湖北代表卻以為是“不爽快”的意思,汪涵都直呼:“我的天,湖北人沒聽懂武漢話!”
還有這位荊門主持人,嘴裡像是藏了個大摩托,一開口就不停轉。彈舌音頻率極高,乍一聽像俄語。一段題目念完,不光在場嘉賓主持人都聽懵了,字幕君也陣亡了,拼音、特殊符号一起上,再加一句“聽覺系統已崩潰”。
凡是帶“子”、“兒”結尾的詞,在荊門話裡都要發彈舌音。發聲技巧聽上去也不太容易,舌頭保持放松不要卷起來,靠口腔裡呼出來的氣流持續沖擊舌尖,舌頭像翅膀振動一樣發出顫音,橫膈肌和腹肌都在用力。
即便是說普通話,帶有方言味道的武漢普通話也不太容易被人理解。袁弘就曾在節目裡分享,剛上大學時因為一口武漢普通話被同學嘲笑過,l、n不分,/zh/、/ch/、/sh/全都發成平舌音,綠色說成“lóu色”。
離武漢漢口隻有四五十公裡、公交車可達的黃陂,卻屬于江淮官話區。很多人覺得黃陂口音“髒話連篇”,但其實隻是黃陂人嗓門比較大,地方俗語比較多,比如市井男人的口頭禅“業裸”,意思是:完了!
距武漢100公裡的黃石屬于江淮官話黃孝片,主城區口音和武漢話相近,同時大冶、陽新等地又受江西影響,口音也是地域文化融合的代表。“憤怒的小鳥”翻譯成黃石話就是“負極的雀子”(莫名有種日式感是腫麼肥事)。
黃孝片還包含黃岡,位于鄂東南的黃岡市下轄黃梅縣,這裡的采茶調是安徽黃梅戲的前身,流傳到安徽安慶後逐漸繁榮。著名黃梅戲《天仙配》裡的唱詞“大哥(guō)休要淚(luèi)淋淋”,就保留了黃梅發音。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在外打工的襄陽人見了武漢人并不感到親切,卻能和河南南陽人打成一片。
由于地理位置相近,自古襄陽、南陽來往就更加密切。同時襄陽毗鄰陝西,又受關中方言的影響,口音便成了河南腔和秦腔的結合,宋代歐陽修就曾評價襄陽人說話吐詞清晰,帶有關中話的味道,“嗟爾樂哉襄陽人,萬屋連甍清漢濱。語言輕清微帶秦,南通交廣西峨岷。”
湖北語系複雜,粗略來分,就有西南官話、江淮官話和贛語三種。隔着座山頭,跨越一條河流,口音就不一樣了。
這也是為什麼,江湖上并不存在湖北話的原因。每一種湖北方言背後,其實都站着一個相近的語系。
這意味着,如果你要聽懂湖北話,你就得聽得懂武漢話、荊州話、宜昌話、襄陽話、黃石話、天門話、潛江話……同時還要能分得清它們和四川話、河南話、江西話、安徽話的區别。
△來源:知乎
湖北方言為何被這幾大方言片區“瓜分”,這背後既有地理、曆史源流,也有政策的影響。
湖北省位于中國中部,三面環山,西部是大巴山區,東北部是大别山區,西北部有武當山,境内56%都是山地,唯有中部的江漢平原較為低平。境内有長江、漢江兩條主要河流貫穿,再加上以洞庭湖、洪湖為代表的大小湖泊,整個地域被山川和河流切分成細碎的小塊,物理上就阻礙了人與人的交流。
△雲霧中的大别山
曆朝曆代湖北的行政區劃很複雜,曾長期分屬于若幹個高層政區,尤其東北、西北、西南、東南四角長期被劃分到其他省區。分分合合,口音一直在調整,難以形成體系。
西晉末年,由于長期的八王之亂,加上邊疆有少數民族入侵,迫使部分中原漢人向南流徙。當時六分之一的人口,90餘萬北方人遷徙到南方,其中包括大量名門望族,最終聚居在湖北荊州的流人大約有10萬。
總體來說,北方靠近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比南方更富裕先進,在當時的南方百姓眼裡,北方口音就是時尚洋氣,他們紛紛效仿,楚語漸漸受到沖擊,西南官話初具雛形。
約300年後,唐朝發生安史之亂,又引發一波人口遷徙。由于地理距離相近,大批北方人南遷到襄陽和荊州,中原文化也逐漸感染南方,方言融合同化。
與其說如今襄陽話聽上去像河南話,不如說許多襄陽人的祖先就是河南人,自古就是老鄉。
△河南曆史上在商業貿易上與襄陽交集頗多,圖中中州會館即為河南商幫在襄陽的行幫機構
北宋靖康之難至蒙古入主中原,湖北經曆了第三次大移民,這是規模最大的一次,人口總數高達500萬。江漢平原聚居了來自陝西、河北、河南等地的移民,人數甚至超過當地土著人口,北方方言加速對南方方言的同化。
前面提到過荊襄地區的兒化音明顯,也是在這一時期主要受北方口音影響。位于鄂西北的十堰,口音聽上去也像是陝西話和河南話的結合版。
三次大移民不僅遷入湖北地區,還到達了浙江、江西一帶。移民增多意味着勞動力增加,因此當時江西贛江中下遊經濟發展程度遠高于鄰居湖廣地區,即今天的湖北、湖南。
明朝初年,由于長期戰亂,湖廣人口銳減,耕地荒蕪無人耕種。為了挽救當地經濟民生,政府發布了移民令,江西填湖廣。
△來源:曹樹基《中國移民史》
“江西老表”的叫法也是因為贛鄂、贛湘的親密聯結而深入人心,鄂東的贛語區在這時候初具規模。
明末清初,張獻忠屠川,以及滿清政府鎮壓反清複明的民間起義,導緻川人數量驟減。為了重振西南地區,政府下令湖廣填四川。“現今之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人。”其中25%來自湖廣地區,所以不是湖北話像四川話,而是四川話源于湖北話。如位于鄂西南的宜昌,就說西南官話,口音和四川話相似。
湖北作為九州通衢,因曆史上多次移民,加上經濟貿易往來,自古人口流動性大,對待外來文化也十分包容。
在語言上就體現為口音的多樣化,也因此不同地州市口音差異大,并沒有統一的、具有代表性的方言。在飲食上的差異也較為明顯,有的地方愛吃辣,有的地方則完全不吃辣。
所以,下次遇見湖北人,别再别以為ta很會武漢話、愛吃熱幹面、很能吃辣了。以及,别再說湖北人都是九頭鳥了,99.9%的湖北人都,并,不,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