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李賀有“詩鬼”之稱,和李白、李商隐并稱為“唐代三李”,他的一生非常短暫,但卻在短短的27年裡,創造了唐代浪漫主義詩歌的又一巅峰。
黑雲壓城城欲摧,用黑雲凸顯戰争之危急,成千古名句李賀為後人留下了許多脍炙人口的名句,比如“黑雲壓城城欲摧”、“雄雞一聲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若個書生萬戶侯”。沒有魅力的詩句即便是寫得再多,也會很快被遺忘在曆史長河中無人提及,而李賀的這些名句卻是魅力無窮,在後世反複地被引用、被唱和,像一瓶珍藏了許多年的美酒一樣,曆久彌新,時間越長,越是香醇。
李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寫上天和自然法則的無情,堪稱絕唱,引得後世人紛紛續寫下聯,辭意和格律能對的工整的,唯有宋初石延年的“月如無恨月常圓”,但意境和氣象卻是無法相提并論。
除了“天若有情天亦老”,關于李賀的另一名句:“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曆來也有頗多争議,孩子們讀到這一句的時候,經常都會問家長,既然是黑雲密布,又怎麼會有日光呢?其實這個問題,宋代的大文學家王安石也提過。
這句詩出自李賀的代表作《雁門太守行》:
雁門太守行
唐 李賀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李賀的《雁門太守行》用的是樂府古題,描寫是戰争場面,開篇兩句僅用了14個字,就寫出了壓抑悲壯的戰争場面。“黑雲壓城城欲摧”,上一句寫的天氣環境是黑雲壓城,天空中黑色的濃雲密布,像一層厚厚的布一樣蓋着這一座孤城,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就像是要把這座危城壓垮了一樣。
這黑雲,不僅是惡劣的天氣,更是代表着敵軍兵臨城下的壓迫感,是大戰即将到來之時的風起雲湧。緊接着這一句之後,李賀卻又大筆一揮,描繪出了一種與上句完全不同的奇異景象:甲光向日金鱗開。
甲光:铠甲迎着太陽發出的光。甲:铠甲,戰衣。向日:迎着太陽。金鱗開:铠甲像金色的魚鱗一樣閃閃發光。黑雲壓着城頭,城牆就像要塌陷一樣;将士們身上的盔甲映着日光,像金鱗似的閃閃發光。
黑雲壓城,又有甲光向日,黑雲與日光的矛盾如何解釋?對于這首詩的第一句,宋代的王安石就提出了自己的批評意見:
“此兒誤矣!方黑雲壓城時,豈有向日之甲光也?”
王安石說李賀寫錯了,上一句寫的是黑雲壓城,濃雲密布,那麼詩歌所寫的天氣背景,就一定是一個滿天烏雲的陰天了,既然如此,下一句又怎會出現太陽,又怎會有迎着太陽出現的甲光呢?
王安石對黑雲與日光的矛盾提出質疑,明代才子楊慎卻在《升庵詩話》中譏諷王安石太迂腐:
“宋老頭巾不知詩。問凡兵圍城,必有怪雲變氣。昔人賦鴻門,有答‘東龍白日西龍雨’之句,解此意矣。予在滇,值安鳳之變,居圍城中,見日暈兩重,黑雲如蛟在其側。始信賀之詩善狀物也。”
楊慎說王安石是宋老頭巾,“老頭巾”的意思就是迂腐的老儒,說王安石這個宋朝的老頭太迂腐了,真是不懂詩,自從楊慎提出這個說法,他對王安石的反駁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
但楊慎提出的反駁論據卻是跟王安石陷入了同樣的窠臼當中,“東龍白日西龍雨”的現象說的是兩個地方的天氣陰晴不同,與劉禹錫的“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意思一樣,東邊日出西邊卻在下雨,說是無晴但是還有晴。
這是實實在在的在寫兩種天氣,和李賀詩中的意境大不相同,楊慎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在雲南的時候,碰到了安鳳之戰,在圍城中就看到了日暈兩重、黑雲如蛟的自然景象,就跟李賀詩歌中所寫的如出一轍。
姚文燮又在《昌谷集注》中寫道:“宿雲崩頹,旭日初上,甲光赫耀,角聲肅殺,遙望塞外,猶然夜氣未開,紅旗半卷,疾馳奪水上軍。而謂鼓聲不揚,乃晨起霜重耳。”解釋李賀寫的天氣順序 ,是夜晚的雲氣散開了,早上的太陽起來了,然後出現了铠甲在陽光下閃耀的景象。
如果嚴格地追究時間和天氣的科學性,既然天亮了,為何接下來詩中又出現了“凝夜紫”這種夜晚的景象呢?姚文燮的解釋中又說,這是從士兵的角度,遙望塞外,還是夜氣未開的景象。
如楊慎所說,陰雲密布中透出一絲太陽的光芒,這種自然景象也不是不可能出現。不過李賀作為浪漫主義詩人,極具想象力,詩歌的風格最是天馬行空、奇峭詭谲,第一句先用黑雲渲染兵臨城下的緊張氣氛,再用日光顯示守城将士的威武,第二句又寫戰士夜襲的戰鬥場面,最後點出他們誓死報國的決心。
黑雲代表着敵軍的壓迫,日光則象征着将士們的英勇,将士精忠報國的熱血,就像日光出現,驅散黑雲,帶來希望。每一句之間,并非是按照絕對科學的時間線來描寫,而是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将幾個最具代表性的場景剪輯在一起,凸顯戰争的殘酷和悲壯,戰士的熱血和英勇。
讀詩歌并不能像做數學題一樣,刻意地去追究有黑雲、就不能出現太陽,是白天、就不能出現黑夜,詩歌的價值,不在于是否嚴格地符合自然規律,而在于是否有意境、有美感。
古人寫詩填詞,最講究的就是境界二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境界說”的理論: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有境界,就能自成名句,這個說法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詩歌的論述有異曲同工之妙。《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林黛玉教香菱寫詩的時候,有一段非常經典的評論: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香菱的論述用來解釋李賀的“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同樣是很恰當的,煙怎麼可能是直的?黑雲壓城,又哪來的日光?詩歌看起來是無理的,但想起來卻又是那麼逼真,是有情有理的。歸根結底,詩歌的妙處,不在有理,而在有情,有境。
正是因為奇特的想象力和天馬行空的筆觸,李賀此篇一出,就成絕唱。《唐摭言》中記載,李賀帶着詩卷去拜谒韓愈,韓愈困倦之中正躺着休息,就準備讓守門的人将李賀支走,但打開卷軸一看,第一首就是這首《雁門太守行》,驚歎李賀是個百世難遇的奇才,立即就整肅衣冠出去見他,由此可見此詩的驚豔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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