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思想的碰撞與會通可以說貫穿了整個20世紀的思想史。關于如何會通、把握、比較中西思想,中國學人至今仍在努力探求一條在“兩難”中得以“兩全”的道路。西方思想的介入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學術的研究方法,中國近現代學人剪裁儒家、諸子經典,歸入西方哲學體系,才得以建立近代學術體系。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發展流變,在西方學科分類的影響下,我們對西方哲學概念漸漸“日用而不覺”,漸漸習慣于用西方哲學的概念和形式來探讨中國古代思想,以之為慣常的思維模式和學術範式。西方哲學範疇如同一把尺子,研究者将經典文本中符合尺度标準的内容挑選出來,整理歸納後并入其下,但這尺度是外在的、後來的,并非從文本中自然産生的。在梁啟超發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百多年後,今日的中國早已破除了對西方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種種迷信,學界也已經開始反思西方哲學範式能否恰切地、嚴謹地表達概括中國古代先賢的哲思。譬如,老子的“道”在概念化的西方哲學視域下,經常被割裂地解讀為形而上學的實在、宇宙論的本源、客觀的規律等,并且因翻譯錯覺進一步造成了源自亞裡士多德的西方“形而上學”與老子“形而上”之“道”二者的簡單等同。梳理西方“形而上學”的源流并比較其與老子“形而上”之“道”的扞格之處,有利于我們更深入理解老子之“道”的意蘊與價值。
西方哲學的誕生是從對世界感到驚訝,繼而叩問“始基”開始的。對“始基”的追問奠定了西方形而上學的基石。巴門尼德第一個提出“存在”問題,而後亞裡士多德将關于“存在”的讨論系統化、範疇化,最終形成ontology(本體論),即專門讨論“存在”的學問。亞裡士多德生前将這部分内容稱為“第一哲學”,公元前1世紀的學者安德羅尼柯在對亞裡士多德的著作進行整理分類時,将其研究“存在”的學說置于讨論具體事物的本質、特性的“物理學”(即自然科學)論著之後,“Metaphysic”(形而上學)由此得名,直譯為“物理學之後或後物理學”。亞裡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圍繞“存在”展開,他用分析的方法以知性去認識、定義“存在”,這便又催生了邏輯學,而邏輯分析所指向的目标是去僞存真、明辨真假,用智思的推求、理性的判斷去辨别真僞,西方哲人對真理的不懈探求由此發端。可以看出,西方的“形而上學”開始于古希臘哲學家對“始基”的追問,在亞裡士多德将“存在”定義為最高的哲學範疇後,西方哲人從古至今都在對其進行追問,從“始基”出發探尋“本體”,無論是物質實體或黑格爾所謂“絕對精神”的精神實體,都難免落于“實體”之意。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不可抗争、不可違逆的命運意識深植于古希臘哲學家的思想中,阿那克西曼德在定義“始基”時說:“萬物所由之而生的東西,萬物消滅後複歸于它,這是命運規定了的。”巴門尼德在描述世界萬物的創生時也提到了“支配一切的女神”,這使得“存在”在其誕生之時就被染上了他律的色彩。
漢代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說“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他認為政治問題是先秦主流學派共同關心的話題,它們都緻力于探尋怎樣治理天下,即“務為治”。與古希臘的哲學家不同,先秦諸子的學說發轫于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時期,他們緻思的出發點是對現實的關切和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因此,相比于古希臘哲學家以物我對立的思維方式叩問“始基”“本原”,諸子的哲學是生命化的,是訴諸生命踐履和體悟的,他們追問的不隻是宇宙的根柢,更是人生的價值。黑格爾認為孔子的學說隻是世俗的道德而缺少思辨,這個評價固然帶着西方理性主義的傲慢,而把老子“形而上”的“道”比附于西方哲學中的“始基”“存在”或“本體”,看似哲學化、概念化,實則遮蔽了中國傳統思想的精髓與真谛。
《老子》首章稱“道”為“萬物之始”“萬物之母”,第四十二章亦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二十八章又雲“複歸于樸”,這些語句對“道”的描述,看似與“萬物所由之而生的東西,萬物消滅後複歸于它”的“始基”定義相似,但需要注意的是,老子對“道”的闡述遠不止于此,僅憑文本中的個别語句就将“道”等同于“始基”“本體”是不嚴謹的。“道”是老子思想的基礎與核心,可以說五千言輻辏于“道”。因此,老子在界定“道”時慎而又慎,自言“強為之容”“強為之名”“惟恍惟惚”,他在第一章就明确地說“道,可道也,非恒道也”。“道”不可言說,說出來的“道”就不再是渾沌的大道了。
老子在闡釋“道”的時候,用的皆是缥缈恍惚之辭,“道”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說,無物、無象、恍恍惚惚,而老子所謂“道之為物”并不是說道是某“物”,而是“強為之容”式的拟物而談。老子用了這樣多的字句來反複強調“道”的特性,就是為了避免讀者将“道”當作一個實體,範疇化、概念化地去解讀“道”,反而阻礙了我們對“道”渾融韻緻的體悟。陸德明在《經典釋文·爾雅音義》中指出:“‘道’本或作‘導’。”導是疏導、引導的意思,借用“導”義去理解“道”的意蘊,不必借助概念化的定義,我們也能夠感受到老子對後人玄默的指點。其實,“道”就是一種對人生所該選取方向的指引或導向。“‘導’是動詞,《老子》一書雖以名謂方式用‘道’指稱‘形而上者’,但‘道’所蘊含的那種‘導’的意味卻并未因此而消逝,它默默提示着人們切不可把‘道’靜态化、實體化了。正像後來《易傳》就形而上之‘道’所說的‘神無方而易無體’,老子之‘道’沒有涯際、沒有形體,然而它導之于人的價值取向确鑿、真切而毫不含渾。”
“道”不是一個認知範疇,它并不是智思的推求和嚴密的邏輯分析的結果,而是與人的踐履息息相關。“道”不是物質實體,亦非“邏各斯”“絕對理念”那樣的存乎萬物之外、超乎萬物之上的精神實體,“道”的踐行在乎于人自身。“道”并不在“人”之外,“人”與“道”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道”的實現就在于人向“道”之所“導”勉力提撕。雖然“道”是一種對世道人心的引導開示,人人可“得道”,但又不能因此說“道”是經驗性的,因為“道”的圓滿境界是任何人都不能真正達到的,經驗的人隻能無限趨近于形而上的“道”。“道”的引導是價值層面的、不落于實體的、不依靠他律的,是缥缈恍惚卻又真實不虛的。
中學與西學在緻思理路上有着根本的不同,與西方哲人多重邏輯與智思的推求相比,中國的哲學是生命化的,蘊含着對人生終極眷注的關切;與西方物我對立、試圖以知性把握客觀實在的思維方式相比,中國的哲學訴諸踐履和體悟,是在價值引導下自覺地修養提撕而非主客二分的。時至今日,我們應該自覺地反省西方哲學範式的局限,但是這種反思的結果亦不應導向另一種極端,即重新回到傳統學術研究的道路上,将眼光局限于“故紙堆”中。我們在當代呼喚傳統文化的回歸應帶有一種開放并包的心态,在研究學習中自覺反思、不斷揚棄,如梁啟超所說的那般,既“勿為中國舊學之奴隸”,亦“勿為西人新學之奴隸”,隻有這樣才能真正找到中華文化在當今世界的定位與坐标。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喬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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