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定皇太後李氏,明穆宗朱載垕之側妃,明神宗朱翊鈞之生母。
讀萬曆朝的政局,就不得不提到這位太後李氏。十歲登基的朱翊鈞,在主少國疑之際,李氏在維護政權平穩過渡,保證國家機器穩定運轉和教育約束朱翊鈞上,都起了巨大的作用。其和馮保,張居正組成的穩固三人組合,更是被後世一直津津樂道。可以說,萬曆朝前十年的發展,張居正改革的順利推行,都離不開李氏的付出和支持。
朱翊鈞生母 李氏 像
而從萬曆十年之後,随着張居正病逝,馮保被谪,李氏便漸漸地遠離舞台的中心,放權于子。之後史料裡關于李太後的記載便寥寥無幾,隻在後來“國本之争”和福王就藩之事上出現過,且一錘定音,保證了後來明光宗朱常洛儲君之位的牢固。
對于這樣一位太後,後人卻始終把目光放在其和張居正,馮保的政治組合上,或強調其作為曆史上“虎媽”的形象,對于年幼萬曆的嚴格管教。卻很少從李氏的自身角度,給予其相對客觀的曆史陳述和評價。這次,朝史暮想和大家,一起走進這位幾乎影響了明代曆史進程的女人——孝定皇太後李氏。
泥瓦匠的女兒和九蓮菩薩明代皇室,對于後妃的選擇,往往從中下級官吏甚至平民家庭來選擇。這麼做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防備後妃外戚勢力專權,保證皇權的穩固。明太祖朱元璋在開國之初,便早早定下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訓。
所以李氏的出身非常普通。李氏的父親,李偉,隻是一個平常的泥瓦匠。原先住在京郊,後來為了生計入了京城。李氏便到當時還是裕王的朱載垕府邸,做了都人(宮女,女婢)。接下來的故事就很俗套了,李氏被朱載垕臨幸,還生下了兩個兒子。到朱載垕繼位,李氏一家自然開始富貴,李氏的長子被封為太子,父親李偉也被授予都督同知的官職。到了萬曆時期,李偉更被封為了武清侯。
萬曆帝 朱翊鈞 像
但家族的富貴顯赫,并沒有給李氏帶來足夠的自信。
朱載垕還有一個正室,陳氏,即後來的孝安皇後。朱載垕與陳氏的關系一直比較冷淡,即使入宮為後,陳氏也一直别居偏宮,再加上并未生育,體弱多病,幾乎很少和朱載垕有交集。但正宮皇後依然是正宮皇後,其将門之女的出身亦比李氏顯貴不少,所以李氏對于陳氏非常尊重守禮。
比如李氏每日,都會帶着年幼的朱翊鈞去給陳氏請安。膝下無子,飽受冷落的陳氏每每此時,都會顯得非常歡喜,時常拉着李氏母子聊天,考察朱翊鈞的功課。宮中每逢重大的宴請,李氏都尊陳氏為上座,即使後來朱翊鈞登基,作為生母的李氏也執意要落座在下席,不敢與陳氏平列。
兩宮太後 像
李氏謙和守禮的姿态自然應該得到認可,但亦可看出李氏對于自己出身平凡的謙卑。李偉不通文墨,據說李偉遇到士大夫,時常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經常被人譏笑。父親尚且如此,李氏的文化素養亦可想而知。但李氏在進入裕王府之後,便勤奮好學,長進迅速。據說其後來的書法功力非常深厚,得到了如張居正等人一緻稱贊,并且親自編修了一本《女鑒》,刊印出版。
朝史暮想之所以認為李氏不夠自信,還因為一次造神運動。
在明代晚期,有很多關于李氏一族的傳說。比如說李氏的父親李偉,曾經被一名江湖方士斷言,他日必定富貴;比如李氏捐修寺廟,且在裡面供奉九蓮菩薩塑像,是因為李氏在夢中得到九蓮菩薩的傳經。整個李氏家族,因為李氏的母憑子貴,都蒙上了一層濃厚的神話傳說色彩。
如果僅僅如此,倒也不必大驚小怪。但是直到了崇祯朝,李氏的傳說依然在持續。有一次,崇祯剝奪了李偉曾孫的爵位,緻其驚恐而亡。之後崇祯的一個皇子就開始生病,并且在病中呓語九蓮菩薩的顯現。崇祯大驚,馬上恢複了李偉子孫的爵位,自此不敢薄待李家。
九蓮菩薩
明代中晚期,對于李氏就是九蓮菩薩轉世的傳說非常泛濫。按照現代人的理解,這是一場有預謀有組織的造神運動。其影響力居然能夠持續到崇祯朝,可見此次造神運動的發起者,能量非常巨大,甚至很有可能是來自李氏或者朱翊鈞的直接授意。
對李氏的造神運動,一方面強化了皇室的權威性,一方面也為李氏擺脫了泥瓦匠之女尴尬的出身,可謂一舉兩得。從泥瓦匠的女兒,到九蓮菩薩轉世,也從側面說明了李氏一族富貴的機緣巧合,還有當時民衆的豔羨之情。
母親的義務和太後的職責很多人會奇怪,萬曆皇帝朱翊鈞繼位之初的前十年,李氏對兒子嚴厲監督,并且和張居正,馮保合作密切,大明帝國一派中興之向;為何之後朱翊鈞沉迷後宮酒色,常年辍朝,李氏卻不管不問?在張居正被清算,馮保被貶的時候,李氏也未曾向朱翊鈞求情,甚至在朱翊鈞打算通過抄張,馮的家産來填充内庫,李氏居然是持默許的态度。
很多人便以此攻擊李氏的冷血和功利主義。持這種觀點的朋友其實忽略了一件事,即李氏所有的舉動,都是出于作為一個母親和太後的自身立場來采取的,是有一個行為邏輯可以遵從的。
李氏 劇照
- 母親的義務
李氏作為朱翊鈞的母親,在丈夫去世,兒子年幼的時候,她自然要承擔養育兒子,培養兒子的義務。表現在行動上,就是對年幼的朱翊鈞,從學習生活上全方位的幹預和監督。
朱翊鈞繼位之初,李氏便搬到了乾清宮,與朱翊鈞一起生活,便于管教。李氏每天五更便起床,督促朱翊鈞梳洗上朝;朱翊鈞在完成日講經筵(讀書讨論會)之後,李氏便會要求他當着自己面複述今日之所學。為了朱翊鈞學業有成,李氏親自過問朱翊鈞的教材選擇,對張居正等文官大臣禮遇有加,時常要求他們嚴格教育朱翊鈞,不要辜負先帝的期望。朱翊鈞如果逃學或者學習松懈,李氏就會讓他長時間的罰跪。
李氏非常注重朱翊鈞的品行培養。朱翊鈞有兩次因為酒後失态,趁着酒勁體罰吓唬太監。李氏得知後,給予朱翊鈞嚴厲的批評,甚至搬出了要廢掉朱翊鈞的說辭,吓得朱翊鈞一個勁地說軟話道歉,最後居然還下了罪己诏。
朱翊鈞 劇照
為了讓朱翊鈞的學業不收到打擾,也為了避免朱翊鈞被有心人所引誘,規定凡三十歲以下宮人者,不得侍奉朱翊鈞左右。
到了萬曆六年,朱翊鈞大婚。這個時候李氏再和兒子住在一起就不合适了。在離開乾清宮前,李氏因為擔心朱翊鈞忽然離開自己的管教,生活會沒有規律,因為貪玩耽誤學業,分别給外臣和内官下了懿旨,要求他們要“一一谏勸,務求納之于正”,對于朱翊鈞的囑托亦被記錄在《明實錄》裡:
“......節飲食,慎起居,依從老成人谏勸,不可溺愛枉席,任用匪人,以贻我憂......"正是在李氏嚴格的管教下,朱翊鈞的學業進步迅速,連大臣們都驚訝于此時朱翊鈞的勤學刻苦。朱翊鈞的文化素養,在有明一代的帝王裡,絕對是名列前茅的,即使後世在批評朱翊鈞的怠政享樂,玩弄權謀時,也從未說他不學無術。
明代 官員
李氏作為一名母親,在兒子朱翊鈞的教育問題上,以嚴苛而聞名後世。抛開朱翊鈞後期的怠政,僅僅從其學業進步和治國能力的培養上,李氏無疑是成功的。作為母親,她足以欣慰。
- 太後的職責
如果說作為一名母親,要教育好孩子已經非常不容易,那麼作為皇室宗族的領袖,朝廷的太後,李氏身上擔子則更重了。
抛開人母的單純,作為太後,在主少國疑的年代,李氏則不可避免地要卷入朝局的紛亂,政治的鬥争中去。我們看看李氏的舉動,就不難理解當時她所處時局的不易。
——在驅逐高拱的問題上
先帝朱載垕信任的首輔大臣高拱,在朱翊鈞繼位之初,便被兩宮太後,聯合張居正,馮保驅逐出京。這是李氏和張居正,馮保的第一次聯手。
從政治角度看,年幼的朱翊鈞剛剛繼位,高拱就發出要“還政于内閣”的疾呼。表面上是因為人主年幼,無法獨自處理政務,實則是借以打壓司禮監,削弱皇權,增加内閣的權柄。
李氏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同時從高拱張揚的性格上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意味,又本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考量,果斷地通過馮保與張居正達成共識,聯手驅逐了高拱。
之後馮保掌管司禮監,張居正亦升為内閣首輔,對李氏自然投桃報李,間接地維護了兒子朱翊鈞皇權的獨立性和權威性。
兩宮太後和朱翊鈞 劇照
——在馮保的問題上
馮保作為李氏的心腹,内宮的主管,司禮監的掌印,東廠的提督,是李氏個人用以影響朝局的重要工具。當初高拱要打壓馮保,亦有消除李氏對朝局影響力的動機。
馮保也的确盡心盡力地為李氏工作。朝局内外有什麼風吹草動,馮保總是第一時間報告李氏;李氏要求馮保對朱翊鈞嚴加看管,馮保便時時監督,各種小報告不斷被送到李氏的案頭。更深層次地來說,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東廠的馮保,是李氏用來制衡張居正為首的文官集團的重要手段。
也就是說,李氏,馮保,張居正三人組合,表面上是三方的聯合,實則是李氏通過馮保,對張居正一面重用,任其自由發揮政治才幹,一面監管,時刻壓制張居正個人野心的微妙态勢。
如此便可以理解,為何張居正以“攝政者”自居,卻依然對皇帝和太後忠心耿耿,不敢逾越半步,始終隻是憑借自身的才幹,内閣首輔的職權,再有馮保司禮監的配合,去推行自己的改革。
而當張居正逝世後,朱翊鈞開始事實上親政,馮保的作用便無之前重要了。當朱翊鈞把之前生活壓抑的怒火遷怒到馮保的時候,李氏也便不再多說什麼。
馮保 劇照
——在張居正問題上
對于張居正,李氏心理其實是非常複雜的。先帝駕崩,幼主新繼,這個時候需要一位能夠擔起國事,引導大明帝國平穩過渡的主政重臣,而張居正很顯然就是一個很合适的人選。
而封建曆史上,主弱臣強,功高蓋主而引發的各種宮廷慘劇,亦使李氏不得不對張居正始終存在着戒備心理。
所幸,李氏和張居正的合作始終保持着融洽的關系。
李氏對張居正非常尊敬,時常賜予禮物以褒獎張居正為國事的勤勉和教導皇帝的負責。比如後世經常讨論的張居正“奪情”事件,其中李氏對留用張居正就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張居正是萬曆五年遇到父喪,到了萬曆六年,在一次北方戰事的勝利後,李氏依舊對朱翊鈞說出了這麼一番話,史書有載:
賴天地祖宗默佑,此時正爾行嘉禮之際,有此大捷......元輔運籌廟漠,二輔同心協贊,才得建此奇功。我勉留張先生,這是明效。言語中,對于讓張居正奪情留用,感到甚為欣慰,亦可見李氏對張居正的依仗。
張居正和李氏 劇照
張居正的母親來京,李氏連同陳氏,即兩宮太後,把張居正母親接入宮中,閑話家常,給予張家足夠的榮寵和封賞,一時傳為佳話。
在朱翊鈞大婚之後,張居正曾經請求緻仕回鄉,被李氏所婉拒。按理說,當時朱翊鈞的年紀已經足夠親政,為何李氏不借此完成兒子最後的掌權呢?朝史暮想認為李氏的考量如下:
其一,張居正獨立主持朝政已八年之久,朝中多其門生故吏,朱翊鈞如果忽然接管,不一定能夠穩定地過渡;
其二,李氏吃不準張居正是真心想離職,還是在作試探。于保守起見,必須婉拒。
其三,當時的張居正年紀并不大,而其政務能力的确得到了衆人的認可。如此一位能臣,能多用就多用。
于是,張居正丢失了最後一次緻仕的機會,最後病死任中,死後遭到清算。而朱翊鈞在清算張居正的時候,已經掌握了權力,這個時候李氏開始淡出曆史舞台,還政于子。所以後人指責李氏功利,不肯為張居正求情,實則是李氏在兒子長大後,遵守着不幹政的祖訓,亦有“夫死從子”的封建禮教意味在裡面。
這談不上對錯,這隻是一個女人的堅守和原則。
龍椅
——在“國本之争”的問題上
李氏以皇帝生母之尊,奉為太後,本可以以朱翊鈞對自己的誠孝去影響朝局和後宮。但李氏在朱翊鈞親政後,并不刻意去影響兒子的判斷。說白了還是在遵循後宮不幹政的祖訓,和對兒子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
比如朱翊鈞喜歡鄭貴妃和朱常洵,而很不待見王恭妃和朱常洛。王恭妃在冷宮飽受折磨摧殘,李氏卻從未替其求過情;同樣,當鄭貴妃想要僭越制法,謀求更多的封賞待遇時,也被李氏斷然拒絕。李氏要的就是所有人都能像自己一樣守規矩。
直到有一天,面對外面紛亂的朝局,李氏便問起朱翊鈞關于冊封太子的事情。當朱翊鈞表示因為王恭妃是“都人”身份,其子朱常洛不配作太子時,此言亦深深刺中了藏在李氏心中多年的執念,李氏也是都人出身!
明代宮女 劇照
“國本之争”至此被李氏一錘定音,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由此可見,即使李氏深居後宮,很少露面,亦對朱翊鈞保持着足夠的影響力。而她隻是一直努力讓自己保持着賢明的形象,不越制,不壞禮,她隻是在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情,做對的事情。
李氏作為一名母親,完成了對兒子養育的義務,從學業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着朱翊鈞,而朱翊鈞亦以至孝回報着母親。作為朝廷的太後,李氏不得不為皇權的鞏固,朝局的穩定,天下的安定作考量,她驅逐高拱,巧用馮保,對張居正禮遇有加,為的就是帝國最後的繁榮。
從這兩點來看,李氏是一個盡責的母親,盡職的太後,是值得尊重的。
對李氏的理解和肯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欲,作為太後的李氏同樣有。但我們從李氏身上,看到最多的,卻是對兒子朱翊鈞的殷切希望和不敢違背教祖制的堅守。
李氏崇信佛法。她經常動用皇家内庫,為百姓修橋鋪路,赈災義施;每到秋決(執行死刑的時候),李氏總是會找到兒子去求情,雲殺生有違天和;李氏喜歡抄寫經書,并且讓人刊印,散發到全國各處名山大寺,還斥巨資修建寺廟,以求功德。為此,張居正幾次勸谏,李氏仍然堅持己見,這也是她少有反駁張居正意見的時候。而她之所求,也無外乎祈求神佛,對大明皇室的庇護,天下的安定,萬民的康樂,這是一個在後宮深居簡出的老太後,質樸善良的人生願望。
李氏 像
朝史暮想一直覺得李氏有種厭倦朝局的态度。在明穆宗朱載垕時期,從未聽到李氏有對朝局的議論;在明神宗朱翊鈞親政後,亦不再見到李氏對朝局有施加過影響。隻有在兒子年幼繼位,朝局不穩的時候,李氏才無奈站出來,為兒子,為江山,做出自己應有的努力。
張居正主政時期,幾次對李氏之父,李偉嚴加訓斥,李氏從未因此大動肝火,相反對父家更加嚴格約束。不要以為事情這麼簡單,要知道對李偉的管束,亦是對李氏的管束。而李氏之所以能夠做到隐忍,還是因為在兒子年幼的時候,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保證兒子的順利成人,接管帝國。
一個盡責的母親,盡職的太後,虔誠的佛教徒,更是一個守禮遵制的典範。
孝定皇後李氏,于萬曆四十二年逝世,谥為孝定貞純欽仁端肅弼天祚聖皇太後。
《谧法纂》有雲:守禮執義曰端;威儀悉備曰欽。
相信曆史會給這個女人,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
朝史暮想,總有些幹貨可以在曆史中挖掘。
參考資料:《明史》,《明實錄》,《明神宗家庭關系研究》,《析明孝定皇太後對神宗的影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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